在这片焦黑的残垣断壁之间,乱七八糟地搭建了许多简陋的窝棚。无数蓬头垢面的饿殍病汉们,东一堆,西一堆,挤满了每一条大街小巷,让整个城镇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难闻恶臭。到处都能看到瘦骨嶙峋的饥民,在努力伸手向人乞讨食物,或者突然吐出一股腥臭的黄水,在悄无声息之中扑地死去……

    这座曾经富庶繁华的滨海商埠,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座令人不忍卒睹的悲惨炼狱。

    当然,与已经彻底荒无人烟,连房屋楼宇都被付之一炬,只剩下累累白骨的旧首府荻城相比,尚有这许多人烟残存的马关,就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地方了。

    然后,在不知不觉之间,轿子被抬出了马关城下町,又穿过一片空旷荒芜的田野,最后在郊外的一处庄园门前停了下来。这里是长州藩世袭家老守随信吉的私家别墅,修筑了精致风雅的花园和池塘,甚至还有一处非常不错的温泉可供泡澡解乏。在尚未当上藩主之前,毛利新一就曾经在这里接受过守随信吉的殷勤招待。如今重返故地,不由得隐约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当毛利新一脱下鞋子,被守随信吉满脸堆笑地迎入雅间坐定之后,更是感觉自己与外面那片悲惨世界离得愈发遥远了——洁净到一尘不染的榻榻米,绘制着古风山水的绸缎窗幔,镂空雕花的球型青铜香笼,黑漆案几上的江户泥金画砚石盒,以及墙上挂着的风景水墨画和书法条幅……

    室内早已备好了酒盏和坐垫,当侍女们端着菜肴上来之后,前一刻还身为阶下囚的毛利新一,就与守随信吉坐在一扇装裱着吉原花街浮世绘的精美屏风后面,各自搂着陪酒女郎对饮开了。

    尽管饱经战乱的长州藩内已是人间地狱,但守随信吉招待落难藩主的这顿饭菜,却是丰盛得难以置信。光是开胃菜,就有玉子豆腐、烤鳗鱼、蜂蜜莲藕、糖渍栗子、油炸螃蟹等六七道之多。主菜则更是豪华,华丽的伊万里青蓝瓷盘中,是用竹叶包着的美味鲷鱼片;新鲜的黑鲷鱼刺身配上碧绿的芥末,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金黄的炸虾天妇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盐烤香鱼的尾巴上还沾着晶莹的盐粒;而用香菇、竹笋、口蘑、松茸等各色山珍煮成的素火锅,也很是鲜美可口。

    菜肴端上之后,守随信吉又亲手开了一瓶昂贵的西洋香槟,倒在两只精美的彩色玻璃杯中,作为佐餐的饮品,甚至还很熟练地投入了调节口感的冰块。看到碎冰在汽酒中跳跃着发出滋滋的声音,毛利新一的味蕾似乎也变得动感跳跃起来,端起酒杯喝上一口,确实是清爽怡人,堪称绝妙享受。

    明亮柔和的灯光、温暖舒适的炭火、淡雅宜人的熏香、丰盛美味的宴席、如花似玉的美人,还有窗外庭院中别具风味的雪景……这一切充满上流社会气息的东西,让几个小时之前还在喝霉米粥的毛利新一,感到恍如梦境,仿佛自己回到了战前的太平盛世,仿佛是回到了他还统治着长州藩的那个时候。

    “……菜已经上齐了,殿下还请尽量享用。”

    守随信吉先自饮了一小杯冰镇香槟,然后便对毛利新一劝道,“……这一年来的连番战祸,早已让长州全境满目疮痍。这些难得的酒菜,都是藩内众人好不容易才凑起来的,也算是给您压惊了,还请不要客气。”

    而毛利新一则已经完全没工夫搭理这家伙了,只顾着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什么礼仪风度都丢到了九霄云外,甚至忘了在陪酒女郎身上揩油——他哪里还会客气?他都已经快要饿昏了

    因此,一直等到酒饱饭足,侍女把盘碗撤下去以后,这两人才各自捧着一杯抹茶,开始谈起了正事。

    简而言之,就是长州藩土豪们再次易帜反正的价码。

    从今年的一月份到十二月份,可怜的长州藩先是连续打了八个月内乱和外战,甚至一度以一藩之力,硬抗举国之兵,导致几乎所有的村镇市集都曾经被战火蹂躏,死伤之惨重实在难以想象。

    然后,随着京畿朝廷的异军突起,这个藩国虽说暂时远离了战事,却又在剩下的四个月里,因为战乱耽误了农耕,结果连续遭遇到了饥荒和瘟疫的冲击,一时间尸横遍野、村舍荒废,城镇化为鬼蜮,农田化作荒野……全藩上下在战前统计的二十万人口,至此已经只剩下不足三万人,其中不少还是奄奄待毙的病号。而作为主要劳动力的青壮年男丁,更是在战火和瘟疫之中几乎为之一空

    战乱的破坏力达到这个程度,就已经不是用“民穷财尽”能够形容,而是应该说成“人死国废”了。

    眼看着家园沦落到这等毁灭边缘的地步,就算是以前再怎么野心勃勃的豪族,如今也都只能偃旗息鼓,摇身一变成为了最坚定的和平主义者——若是继续再打下去的话,真的是什么都要完蛋了。

    因此,在京畿剧变的战报传来之后,以守随信吉为首的长州藩土豪们,几乎没怎么讨论,就一致作出了重新向原藩主毛利新一臣服效忠,借此来向大阪方面示好和降伏的决定……比较遗憾的是,由于道路不够通畅,这个消息直到今天才传入长州——于是,回来太早的毛利新一,就不幸遭受了几天牢狱之灾。

    但不管怎么说,等到毛利新一被守随信吉说服,以藩主直领的规模提高一倍,并且每家豪族都向他缴纳一大笔罚金为代价,放弃了替自家亲戚报仇的打算,行文颁发了全藩大赦令之后,桀骜不驯的长州藩武士们,这一次居然未经任何战斗,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