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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老板找钱以德打听的事,他是真想借着眼前的时机,做铁路上的生意。以前,他认识几个机关干部和站段领导,请过他们几回,听说“建线达标”这个词,开始觉得新鲜。一番了解后,他以为,这可能是个好机会,有了这心思,他就特别关注这方面的信息。

    全路的“建线达标”工作,声势浩大轰轰烈烈,在不断促进和相互攀比的作用下,必要的刷新变成了肆意的涂抹。因为,只有大张旗鼓,才能彰显工作成绩。铁路界内的地皮,能铺面的铺面,能硬化的硬化,就连边边角角长的绿草,都收拾得一干二净。改换外在的面貌,短期内最容易见效,就像女人化妆,抹抹口红,画画眉毛,粉粉脸蛋,马上就有光鲜的外在美。在古城,一家本来经营不善的油漆厂,因为牌子不亮,质量不咋地,产品积压严重,眼看得停产歇业。铁路外美工程大量的需求,不论好坏,一下子被抢光了。工厂在最短时间内,回笼了资金,得以喘息,提高了产品质量,市场上站稳了脚跟。在金州,整个市场的瓷砖供应,发生了断货,新房装修少量的需求,跑多家商铺,都不一定能找到货源。有个工务段,为了彻底清除线路护坡的野草,使用了过量的除草剂,偏偏第二天就下了场中雨,药水顺着护坡流进农民麦田里。一周后,挨铁路的一绺麦苗全部枯死,工务段被告上法庭,调解赔偿了十几万块钱,才算摆平。

    在管理层,有的领导甚至提出来:“不平推,就推平。”“不拔草,就拔人!”每个季度的专题电话会议上,都是让站段领导发怵的时候,生怕哪个地方出了纰漏,名字进了讲话稿。遇到有创意特长的同行,还嫁接个段子出来,茶余饭后,四处散布。尤其怕爱自由发挥的领导讲话,不按秘书写好的套路念稿子,讲到激动处,把稿子撇到一边,信马由缰,不顾首尾。不是想到哪里讲到那里,而是讲到哪里就歇到那里,铁路局就有这么一位领导,计划一小时的会议,只要他到场讲话,没俩半小时,指定收不了尾。

    孙老板以南方人的精明,提前在郊区租下闲置的仓库,囤积了大量的瓷砖。最忙的时候,雇十几个工人,24小时不间断地出货。这笔买卖,不知道他从中赚了多少钱,反正古都地区十多个基层站段,都是从他仓库要的货。他对朋友说,确实是赚了些。最关键的是,通过这个渠道,结识了铁路上不少的朋友,这才是一笔财富。他也有难以说出口的秘密,多数单位找他联系生意的人,只要宴请两回,一条龙服务安排的周到,再送些烟酒茶之类的礼品,很快就成交,货去款回。少数难缠的人,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开口就问能返几个点,而且接着还会提示说,一般都是七八个吧。还有个成了精的人,狮子大张口,讨价还价后,竟然要了二十个点的回扣。还宽慰说,确实是急用,不然我不会张这个嘴,不打不相识嘛,以后是朋友了,赚钱的机会多的是。

    “建线达标”,确实使包装后的外观,得到了空前的美化。但同时,每个单位的账上,也产生了一笔不少的非生产费用。此后,在其他垄断企业的职工待遇,一再水涨船高的大势下,铁路这个最大的垄断企业,职工工资开始实行缺口制。名义上叫“工效挂钩”,实际上就是层层不给够下级工资基数,缺口的部分,各单位八仙过海,各显能耐,自己筹集。有的领导,对下属神秘地说:“有钱谁都会办事,钱少不能少办事,没钱还能办成事,才是你的真本事。”客观上,确实助长了乱收费现象的泛滥。

    5

    钱以德头回接的工程,无论是工期还是质量,都做得非常漂亮。围绕世园会的工程不少,后面没费多少劲,就拿下来几公里的河堤护坡,造价大概是一米一万块。这对他来说,就跟做梦捡钱差不多,没理由不更加卖力,守着盯进度盯质量。工程验交后,为了尽早收回垫付的钱,在孙老板的点拨下,钱以德请政府有关部门的人,到上次去的酒店吃饭。这次的饭局,有男有女,为了万无一失,他还专门叫孙老板作陪。席间,吃酒品肴,插科打诨,气氛融洽活跃。三杯下肚,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家很快成了熟人。孙老板真是高人,驾驭这种场合轻车熟路。他说:“朋友嘛,就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才更年轻。今天酒桌上,男女搭配,先生们要优先让女士们愉悦起来。当下流行的荤段子,暂且搁置,咱们来点文雅的,猜猜谜语,好不好。”

    说完,他的目光四下环顾了一周,看没不同的意见,就拉开了话匣子……

    坐在他对面的,是位性格外向的女士,她直言道:“我就说嘛,经商的没几个好人,还口口声声说来点文雅的,大家听听这谜面,比荤段子还黄。”桌上的几个女士,都指着孙老板,说道:“听听他说的这些话,没养小蜜才怪。”

    席间虽多女士,但酒量一样不让须眉,七八位贵客,四瓶五粮液已经见底。钱以德殷勤地说:“再开一瓶吧。”美女们说:“不了,不了。这不还有啤酒和饮料呢。”

    饭毕,钱以德把买好的市场上最贵的化妆品,送给了每位女士,给先生们送的,是最高级的电动剃须刀。

    在洗浴城,钱以德买了六张贵宾套餐票,发给请来的贵客,他和孙老板简单地冲过澡,蒸了会桑拿,就在演艺大厅占了前排的座位,要了果盘,边吃边聊。孙老板用牙签插了个圣女果放在嘴里,说道:现时下,就这风气。你们北方还收敛点,在我们那边,有的人,在家里明目张胆的养起了小老婆。进高档酒店吃饭,不带个小三在身边,还会被笑话老顽固没本事。你看现在的吃喝风,酒店的包厢啥时间都是满的,吃顿饭得提前几天预定。人家手里有权,喜欢玩这刺激的,咱就是跑个路买个单,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划钱的笔,稍微高抬点,够在这里泡半月的。你也别心疼,这本就不是咱们的钱。但有个原则,咱们做人得有底线,不能让别人骂祖宗。老哥我,就因为婉拒过无耻的要求,快到手的大工程,弄丢了不说,还差点把自己逼到悬崖。

    钱以德有点懵懂地说:“啥事,这么严重。”孙老板见他有些疑惑,就把本来已经沉淀在心底,永远都不想再提起的话,索性说个痛快。

    “那是在来古都前的那个城市,我辛辛苦苦打拼七八年,也积攒了些人脉,几个工程做的左右逢源。一天,有朋友引荐我,拜访了交通局长。请他吃喝玩,几回一条龙的服务后,他说市里要修一条到景区的公路,双向六车道,等级是准高速,有二十多公里。说我要能拿下来的话,可以考虑都给我,就是有领导插手的话,他起码能运作给一半的工程量,这绝对有把握。喝完酒去洗浴城的路上,他说那些地方玩腻了,孙老板你也该换个思路了。我就说,俺老孙糊涂,请领导明示。他说你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就直白的告诉你,小女生才水灵粉嫩,最刺激。我一听这话,当时就想停下车,一脚把他踹下去。啥玩意儿,还是公家的干部,一肚子坏水,简直是白披一张人皮。他因为好这口,曾经害死过一个上初中的女孩,事后,还是几个老板花大价钱帮他摆平的,才免了牢狱之灾。这以后,我就推说家里有事,开始躲他,不但是工程黄了,他还在酒桌上说,我这人不咋地,咱只能挨个肚肚疼。人家就是在那上面犯了事,换个地方继续当官,甚至连升迁都不会影响。咱们要是翻船了,一大堆的法律条文,弄不死也得弄疯。但我相信,坏事做绝,总会要被清算的。和珅官够大了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贪的财超过了国库。乾隆皇帝宠着他,嘉庆皇帝不买账,掌权后立马砍了头,抄了家。”孙老板顿了顿,深有感触地说:“一个人在没钱的时候,把勤奋撒出去,钱财就来了;有钱的时候,把钱撒出去,人脉就来了;有人的时候,把爱撒出去,事业就来了,理想就成了。天道酬勤,财散人聚,爱能度己,心有多宽,天就有多大。”

    连续几个工程下来,加上原来的积累,钱以德的腰杆挺直了。不但还清了欠账,还赚了一大笔,他不再是带着几个民工的小工头了,生意场上,应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跟爱人商妥,在世博园附近租用了三百多平米的写字楼,成立了公司,大名叫长安一德建设公司。招牌挂起来后,旗下招募了二十多名员工。知道钱以德苦尽甘来,获得成功后,同学们口耳相传,无不赞叹!爱写写画画的同学,就毛遂自荐送去真诚的庆贺。书法痴人李新志,送去他压箱底的墨宝。楚大泉爱人,是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一手书法练得铁画银钩,遒劲郁勃。她敬录伟人的《卜算子•咏梅》词,装裱好又做成镜框,两口才郑重地送了过去。张建华专程从金州赶去,带着学国画以来潜心炼成的两幅佳作。

    6

    楚大泉的工作调到省城后,与钱以德的电话联系频繁了许多,而见面的机会依然不多,钱以德几次约生意场上的朋友吃饭,想让他过去作陪,他不是在开会就说要加班。对于个人仕途来说,从基层站段到分局机关,是跨了一大步的。分局党委办公室的工作,最主要的就两项,一个是完成文字材料,再就是负责迎来送往。他是办公室副主任,实际上所有的材料都得经过他的手,很多的文章还得由他直接上手。迎来送往跑腿的事,更得主动抢在前头,他正当年,还想在仕途上,往前再迈步呢。

    写材料,是他的长项,领导把他从基层调到机关,主要就是看上他这一点。到机关后,他就领着一帮秘书,完成一份又一份材料。遇到领导催得急的讲话稿,通宵达旦后,在卫生间抹把脸,下楼在门口买个煎饼馃子一杯豆浆,当作早饭,稀里哗啦塞进肚子,再回到办公室继续干。刚到分局机关做事,尽快适应领导的口味,是做文字工作顶重要的事情。尽管他读过很多的散文和小说,也学了不少的古诗词,但新领导讲话中引经据典的内容,却偏偏喜欢的是老子庄子鬼谷子们,时不时冒出来这几位老祖宗的话。他像急行军一样,得跑步补上这门课,他一头扎进文字堆里,不知疲倦,抽烟的瘾,也是越来越大。与文字有缘的人,大概多数都跟香烟也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是在思维阻塞、言辞穷空的时候,不自觉地会从放在手边的烟盒里,弹出来一支烟,夹在双唇间。然后,“刺啦”一声划亮火柴,或者,“吧嗒”一声按响打火机,小小的火苗点燃香烟后,解馋地大吸一口。看着燃烧的烟头,冒出来丝丝烟雾,轻轻飘升,那无孔不入的它,好像能把阻塞堵断的思路穿透,把一鳞半爪的语句连篇。

    楚大泉经历了古城的起伏,沉稳了许多,在处理上下左右关系上分寸得当。元旦过后,春运前,是楚大泉一年一度最繁忙的时候。这个时段,都要集中开完的三个重量级会议,是领导干部会,职代会,还有安全工作会。领导的讲话稿是这些会议的重头戏,楚大泉的任务,是要尽快领会上级会议精神,指导拿出分局领导的讲话提纲。然后由具体操刀的秘书,在煎熬中孕育出初稿来,再由他在领导跟秘书间上下穿梭,反复修改,一直到开会前的最后时间,才能定稿付印。很少有领导在开始的提纲上把关,初稿出来后才多次的指指点点。这大概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有的领导压根儿没底数,想到哪儿改到哪儿,甚至是打摆子似的改过来又改过去。再是有的领导好为人师,总要挑来捡去,以显示他的细致与高见。会在审定秘书的提纲上下功夫,之后只在初稿上点睛的领导,为数不多。这阵子,他脑子里装的和眼睛里看见的,全是讲话稿,连梦里说的话,都是在讨论小标题的遣词造句。爱人几次从睡梦里把他推醒,逗他说:“快入魔了你,醒醒,打断一下,现在是休息时段。”他翻过身,揉揉眼睛,说:“不好意思,最近有点累,影响你睡眠了。”其实,她是心疼他的身体,累成这样,还一门心思迷在工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