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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都电机厂的实习,按教学计划,安排的是一个月时间。第一天去的时候,是学校大卡车送去的。上车前,余老师简要地说道,这次实习的目的,就是通过实践,使同学们了解电动机的制造工艺。实习期间,先去的是定子车间,三人一组,分配到师傅工作台前。在师傅指导下,学会给定子绕组下线。再按周轮换,依次到转子生产、端盖加工、总装试验车间,了解电动机生产的整个过程。

    改革开放起步的年头,工厂刚刚告别大锅饭,开始实行记件奖励制度。工人师傅都铆着一股劲,想多干多得,多拿些奖金,提升生活质量。对实习学生的不期而遇,部分师傅有点不待见,担心误了自个儿的生产任务,要是弄个次品,还得倒扣奖金,那样损失就大了。多数师傅呢,希望学生能成为帮手,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边做边讲解着,让同学们取个工具,给线头穿个塑料套管啥的。真正手把手的教,都会很谨慎。

    邛福来,在一位瘦小的女师傅身边,他认真地看了一天,有点手痒。也感觉她干的比较累,就讨好说:“师傅,你歇会吧,我来试试。”师傅抬头看着他,问:“你能行?是干过?”“是,我干过,感觉不难。”师傅褪下了手套,递给他,擦了把额头的汗珠,说:“那就来试试吧。”她的双眼,在鼓励他。他坐到了师傅的椅子上,摆好架势,学样做了起来,虽显手生,但套路是对的。女师傅在身旁盯着,不时的指导着,或者上手纠正他的指法。几孔做下来,他竟然得心应手,速度与质量不输师傅多少。师傅去厕所的当儿,他嫌手套碍事,直接丢在一边,飚着劲干开了。不一会,就吸引了周围不少的眼球。有的师傅,甚至停下来手里的活,过来观看,围到跟前的同学,就更多了。快下班的时候,不小心被绝缘纸,给左手划了条口子。师傅心疼地说,叫你带上手套,慢慢干,你还这么拼。她拿出来纱布,递给他说,快包一下,止住血。又关切地问:“很疼吧。”邛福来随口回答道:“没事,明天就好了。”

    回到学校,同学亥好奇地问他:“你这家伙,还真的缠过马达?”“明摆着的事。”他若无其事地说,他不想再回忆那段揪心的往事。

    原来,他有个堂哥,俩人一直要好。他的堂哥,大他几岁,是村里公认的能人,看啥懂啥,学啥会啥,最喜欢折腾的事情,就是机械电器这些。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经常找他帮忙修马达。他是个热心肠,只要是求到他门上的,尽最大的努力满足。时间一长,老跟着堂哥在一起的他,先是在一边看着他干,搭个手递个工具,帮忙搬个东西。后来,干脆当了他的助手,开始学缠线,手上弄破点皮,是常事,农村人没那么娇气,谁干点活还带双手套。再后来,自己也能独立干点活,有时候取马达的人,为了感谢,就放一包烟啥的。都是乡里乡亲的,只象征性的收点辛苦费。堂哥能干是一方面,人品好的更是没的说,口袋里有几个钱,还没暖热,就叫上村里几个朋友,去镇上的小饭馆热闹一回。唯独有点怪脾气,选他当队长,他就是不干,说他只喜欢这修修补补的事,不是当干部的料。一天下午,下着小雨,堂哥把平时随手放的工具,摆的整整齐齐,常用的零配件,都归置在一起,连地都扫的干干净净。他进门后,还开玩笑地问:“这是要相对象,还是准嫂子要来视察,搞的这么隆重。”“就你废话多,我叫了村上几个人,想去镇上喝点小酒,你一块去。”“那就先谢过哥,兄弟这厢有礼了。”他还贫着嘴。喝完酒刚回来,邻村有个大爷,用架子车拉来个潜水泵,说是正赶着浇地,这节骨眼上,马达就烧了,请求快些修好。堂哥就喊他帮忙卸了车,告诉老人家说明天下午来取。又对他说,喝酒了你回去睡觉去。他头蒙蒙的,说自己没高,能帮着干活。结果在拿工具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趔趄,稀里糊涂地,把地上的闸刀撞的合上了,就看见堂哥的面前,冒出来个大火球,随着“啪啪”的声响,堂哥应声倒在地上。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堂哥醒来后,他的左手两个指头,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坐在床边的他,真想把自己的指头剁下来,给堂哥换上。哭着说:“哥,你打我骂我吧,我该死,我该死……”堂哥侧过头,说:“胡说啥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就是少了两截指头,不至于。”出院后,他还继续干着老本行。直到来省城上学前,他在堂哥面前,都心存内疚。

    邛福来划伤的手,好了后,又在女师傅的指导下,连续练了两天的基本功。还向周围的几个高手师傅请教,这次实习,他的收获最大。

    实习的前两周,同学们兴致勃勃,围着师傅有问不完的问题。到了后两周,兴趣逐渐地怠慢下来。岁数大的男同学,给师傅告个假,就悄悄地溜出工厂,趁着有公交车月票,逛附近的动物园,远点的大雁塔,还走亲戚访朋友,突击完成任务似的,都尽量地跑。其他同学,三三两两,在车间里,或者在厂区里,这看看,那瞅瞅。

    总结会上,余老师简单地讲了几句后,换了话题,说道:“借此机会,我把铁路发生的一件事故,给大家讲讲:去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古都开出的386次旅客列车,一路向东急驶。按运行图规定,它应该在LH线的杨庄车站停车,交会87次旅客列车后,再继续运行。值乘的司机副司机,因为疲劳,俩人都在睡大觉,错过了制动时机。这趟列车一反常态,如同失去控制的铁龙,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使劲地向前冲。随着一声震天巨响,正在进站的87次旅客列车,被它拦腰撞了上去。巨大的冲击力,使四节车厢瞬间颠覆,车厢像麻花一样被扭曲,甩在线路的外面。不知不觉中,87次列车的许多乘客,就倒在了血泊中。人去如落叶,瞬间阴阳界。这起特大事故,十分惨重,共造成325人的伤亡。是我国铁路历史上,发生的最严重的责任事故。”

    停顿了一会,余老师继续说道:“今天,给大家通报这起事故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同学们的高度重视。你们在不久的将来,都会成为我国铁路事业的新生力量,不管是坐在离地三尺的驾驶室里,还是做机车的检修工作,都与千万旅客的生命安全,息息相关。所以呢,在学校,就要培养好敬畏安全的意识。到了现场工作,必须按章办事,绝对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但愿我的这次激情演讲,永远能够铭记在每个同学的脑海里。”

    5

    周末的下午,甄班长婉拒了宿舍同学上街的邀请,一个人坐在教室,拿出从老师办公室要来的一沓稿纸,旋开钢笔,决定要给她写封回信。钢笔在右手心握了又放,放了再握,就是不知道应该咋开头,来写这篇有点心碎的文章。她的来信,已经一个多月了,反复看了几遍,越看心里越乱。坐在空旷的教室,再次从口袋里取出那封信,打开又看了一遍,不到两页纸的内容,已经是能够背下来的熟悉。他摸摸自己的头,捏捏自己的下巴,心里还是没着落。

    顶端印有“古都铁路运输学校”字样的信纸,在他的视线里,慢慢地模糊起来。记忆,把他拽回到五年前。

    他跟她是高中同学,毕业前夕,在学校召开的“开门办学”汇报会上,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天,是学校“理想前途教育大会”系列报告会第七场,主讲台两侧砖砌的墙上,换了新对联:学经典坚决回击右倾翻案妖风,拒腐蚀彻底决裂陈旧传统观念。大会按时开始,她走到麦克风前面,黄上衣,兰裤子,尽管由于冬天的原因,穿的很厚,但那优美的线条,模特儿的体型还是明显得很。适中的剪发头,长长的脖子,不宽不窄的肩膀,一米六多的个子,走路的姿势好看极了。只见她不慌不忙,开始了她的汇报……那气场,不像是一名学生代表,在给台下一千多师生作汇报。更像是一个颇有口才的能手,在给大家讲故事,时而口若悬河,时而娓娓道来,一个个英雄人物,仿佛就站在她的两边。

    当高音喇叭里,再次传出主持人的声音:“大会第四项,由学校领导讲话”时,管广播的同学,把扩音机的调音旋钮,拧到了极限。校领导离开他的座位,迈步走到讲台正中间,习惯性地伸手拍了两下话筒,说道:“各位老师,全体同学们!今天这个大会,是本届前途理想教育活动的最后一次大会。刚才,大家听取了政宣班的代表,汇报了他们开门办学的收获。这将是他们人生道路上,取得的一次了不起的进步!一个多月来,在学校的得力领导下,我们的工作,取得了预期的成果。我相信,通过这次大会,能够进一步提高师生们的觉悟,把我校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推向新阶段。”

    高中毕业两年后,他返乡当了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她成了公社基本路线教育宣讲队成员,还无巧不成书地,驻进了他们村里,这叫他喜出望外。优秀的遗传基因,使她出落的袅袅婷婷,窈窕淑女。而他,也是遗传了得天独厚的好身板,还是一个满腔热血,舍得力气的好后生。他敢作敢为的性格,以及机智果断的敏锐,也同样获得了她的认可,俩人从工作到学习,再到人生,谈的越来越投机,越来越亲近。

    转年春天,公社安排到黄家梁植树,一大早,他先上了山。让她通知参加上山造林的社员,吃过早饭,拿上工具,争取三天时间把这一面坡种完。黄土高原,常年少雨多风,前几天那场透雨,多年不遇,眼见干裂的地皮上,冲出来几道道水渠,全村老少那个兴奋。上山后,趁着墒,他拼出全身力气,尽量多挖些树坑出来。不料,脚底下藏着的小动物的窝,因为用力过猛,被他踩透了。一个趔趄,整个人倒在半坡上,崴了脚,扭了腰。等社员们上来的时候,坐在山坡上的他,咬着牙,冒着虚汗。俩社员把他搀回了村子,事有不巧,家里这几天就剩他一个人,弯不下腰,抬不起脚,基本生活成了问题。她知道后,抽空帮忙做饭,给他洗衣服,一边还逗他开心,使他从内心深处,感动的不得了。

    一年后,她们的宣讲队工作圆满结束,俩人相互留了联系方式。他虽然知道人家是吃商品粮的户口,自己是农村娃,但俩人相处的很自然,很开心,再进一步发展关系,还是很有可能的。并且从她的眼神和态度里,一点看不出来她对农村的嫌弃。一年来交往的点点滴滴中,他断定她对他,一定有好感,一定寄予很大的希望。这个时候,作为男人,必须要主动出击,争取先机。目标明确后,他就立即付之行动,主动写信问候,找机会找借口,与她见面。有几回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感觉还是欠点火候,几回想拉她的芊芊细手,却被她机灵地抽了回去。后来的两年多,他在大队党支部的工作,也得心应手,有了不少的起色,各项工作都走在全公社的前列。她的工作也顺顺利利,一直在公社的宣讲队里,还转了正,提了干,当上了副队长。俩人都一直相互关注,鼓励鞭策着对方。

    到省城上了中专后,俩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充分感受到了省会大都市的繁华,跟他的村子,他的镇上,他的县里,完全是天渊之别。与同学的相处,与老师的交流,与社会的接触,他的心胸更加地宽阔,对未来有了更多的向往。俩人虽然保持着书信的来往,但语言表达的心声,甜蜜的成分在减少。双方都在重新评估交往的定位,重新审视自己的目标。君子好逑,舍弃对心仪美女的追求,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面对很多上升的空间,却止步不前,对他来说,那是更加痛苦的事情。在她的心里,矛盾重重,停止吧,多年的心心相系,这么了结,实难割舍。继续吧,也许天各一方,忍受长期离分,将在茫茫的相思中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