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清涵君的汇报之所以如此简短,是因为他真的无话可说。当晚,他们八人有幸与沐春/宫主人及青崖山元君同席而坐,听到了最顶层人物的亲密谈话,并且在谈话过程中,应主人要求,时不时帮忙去城楼中需一二物事,供宾主玩赏交流。听来像是挺轻松的活动,而且他们都知道,最迟不出两日,春生君定会为他们每人送上一斛灵星以示达谢——这位景佩设计师的阔绰和豪爽之名尤在其容貌之上,连许多终生远离剑主峰的老修女都知道剑主峰有个姓景的有钱人。

    枯风华原也是那些终生远离剑主峰的老修女之一,这回见到景太春,对他的印象倒是意外地不错。

    但凡有点地位的剑修都喜欢修筑庞大笨重的城池,在里面过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生活: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连穿衣洗面都要人代劳,甚至还得给这乌泱泱的人详细分工,谁来点灯,谁来开窗,谁来浇花……枯风华小时候还好奇过,他们哪里雇得起这么多道童,给他们做这些卑贱之事,后来才惊讶地发现,他们雇佣的居然是凡人!还有的是半途入道的剑修从凡界带来的原班人马……

    可以想象吗?修真者与凡人混住在一起,这是什么原始世界啊!她从靠近剑主峰的那一刻起,后背上隔一会就会感到一阵发麻,问原因,就是空气中的含丑量过高了。剑主峰的接待者倒不至于犯浑犯到让凡人出现在她眼前,但与景太春同往万景沐春/宫的路上,她还是不放心地确认了一回:家中的仆役都安在否?景太春却哈哈一笑,道:“除了友人小聚之时,万景沐春/宫平素便只有在下一人。”

    当枯风华看到那座像坟地一样冷清的宫城时,她冲景太春施予了一个欣赏的微笑,景太春也回以了然一笑。在此后的交流中,两人还有许多次这样的默契,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清涵君等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会产生那样一种亲切的印象。

    枯风华发现,景太春令人刮目相看之处还不只一条。她不幸接触过的所有剑修,不管是在围场服役的,还是高座城楼之上的,身上都长年盘绕着一股血土烟尘的味道,他们美其名曰“男人味”。相较之下,拥有高深灵府的法修之体就算穿过剑主峰役舍的茅厕也依旧很清新,无怪有些剑修不论外表收拾得多么优雅光鲜,在枯风华这样的法修心里都只能得到一个评价:臭死了。但,景太春身上却没有一丝这样的臭味,这证明他不只是远离了围场,而且也极少参与后方那些以锻炼实力为名目的野蛮游戏,这在剑主峰简直算得上是一股清流——虽然换个角度会被其它剑修在背后嘲为不耻。

    再者,身为大名鼎鼎的景佩当家,他出手的剑佩在外形上,也是入得了枯风华之眼的,至少不让她觉得庸俗。而且一向不关心的剑修的枯风华,此番才知道景佩不仅仅是装饰品,更像是灵剑专属的定海神针,取代了古剑鞘的作用,从选材、图腾到刻字、赋灵都十分考究,需发挥安抚剑灵,修养剑魄之用。修真者所用之剑有魄,有气,甚至有魂,越是强大的灵剑就越不受约束,那柄名副其实的“断山河”就是个例子,剑上的魔气直到今天都还未完全净化。所以修真界自古便有“千锋易得,一鞘难寻”的说法,如今更换成了“宝剑易得,一佩难觅”,也是有它的道理的。

    当晚枯风华与景太春共赏佳木,共品佳果,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居然有了点相见恨晚的意思。末了,枯风华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句:“春君生为男儿身,真是可惜了。”

    在场的八位少年剑修十分默契地同时抬头看月亮,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见春生君的声音响起:“倒也不必如此可惜。”

    总之,枯风华没有想到这一晚能够如此充实而愉快地度过,想必春生君意下也是如此。

    清涵君也没有想到这一晚能够如此轻松而艰熬地度过,想必剩下的七位同伴意下也是如此。

    “轻松”是显而易见的,坐在清幽的白石园中品茶聊天,美景在前,美人在侧,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艰熬”……从他们次日萎靡的状态就能看出来了。首先,主人与贵客的话题他们真的插不上嘴,而且越听越折磨。世上怎么会有人关心神无洞与山溪小亭上的角瓦应该是玉色还是霜色这种问题?而且,玉色和霜色有什么区别吗?这种事至于讨论半个时辰?

    ——至于。虽然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看不出区别,但玉色是暖的,霜色是冷的。

    当听到最后这个说法时,清涵君有一种想当场退席的冲动。经过这一夜,他对自己所存在的这个世界的现实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当年轻的的剑修们为着自己不知是七十年,五十年,亦或只有三十年的生命没日没夜地挣扎拼博之时,当他们决心将所有时间和精力奉献给除魔卫道的伟大事业之时,这些安居深山的法修还有像春生君这样的“剑修”,原来就是这么打发用不完的生命的……

    当他们有一堆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却不得不旁听这些不知所云,无法参与,毫无兴趣,毫无意义的话题时,个中难熬、苦闷、费解、无力之情,实在难以精准形容。就连平日里最不思进取,游手好闲的莫闻君,待到最后都是一脸生无可恋,眼见着生生熬出了两个眼圈。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令人疲惫的事,就是替春生君去取这样那样莫名其妙的物事。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聊天是这么费道具的,而春生君的城楼里,一走进去满眼都是杂乱无序的闲杂物品,要从这里头找寻主人说的东西,任凭修为在身也煞费精神。但身为晚辈小友,若是连主人的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那也太过失礼了。

    如此一来二去,他们都知道自己是被叫来做什么的了。春生君不养仆人,有事都是雇用临时工,今夜,他们就是这座城的临时工。

    真是太伤自尊了。

    更令人伤感的是,这样的事,春生君明明可以找几个杂役弟子来做,却宁可多花好几把灵星把他们八人叫来,这就是有钱任性吧?说不准,还是因为虚宁元君说了什么“我不想看见丑人”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