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蓝湾。

    一想起这个,就热泪盈眶。

    这一句卡在这儿将近四个月了。

    那是一个相对局促的村落,被两条河小心翼翼地裹着,想要进去,必得穿过几个密密挨着的村落,七拐八绕把一段段村街续起来。过河就靠一座石桥,夏天水大就漫了,上游会有滚着漩涡的浪头打来,真漂亮。一条飞速延展的河沿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栗子行。赤着小脚丫在上面一溜小跑,就像跳跃在树梢上的喜鹊,密密的麻雀群也跟着撒欢。

    那时候战争还没有打响。

    可是,一夜之间这些都可能化为乌有,河滩是奢侈的馈赠。人们常常在睡梦中惊醒:小孩的啼哭,漫天的狗吠,一夜的鸡犬不宁之后,大伙放着鞭炮敲锣打鼓搬着锅饼扔进河里。等洪水退去,门前乌喽牛子、河蚌一捞一笊篱,都上锅台啦。就在孩子们饱餐一顿的时候,大人们摸出水里泡着的湿湿滑滑的锄头下河了,忙着划分新的河滩。据说最早的时候,锄头不是犁在地里,而是楔在邻村的脑门上。好在,如今的小河几近干瘪了,已然架起新桥,量,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姥爷就在这样的河边长大,在叔叔伯伯的心窝窝里暖大。我很难想象,这样娇嫩的小孩如何承担以后的岁月沧桑。经历战火,经历困顿,经历孤独。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个人住在很空很静的院子里,和三只小花猫。他是独子,膝下有六个儿女。可他说他哪也不去,就在那守着。等周末和儿子们喝酒和女儿们吃饺,他说这样很好,就像回到从前一样。起先赶赶集,提着马扎蹲墙根,和老友下下棋唠唠嗑侃侃书,后来,聊得来的老友都走了,再后来就自己了。

    八十岁以后,他的耳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时候一整天都在下雨,电视依里哇啦声嘶力竭,昏暗的房间没有亮灯,手机微微闪了一下,空酒瓶扔在桌上,他正喃喃地举起筷子,他的脚又在隐隐作痛,这让他再一次想起了很多年前那被拴在太阳下的老驴子的背。

    那是一段很苦的日子。

    建国后,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打在东部的某个村庄,吱呀呀的磨盘已经开始转动,当一阵阵鸡鸣唤回一个个拖着镰刀的黑影。姥爷的驴车在离家百里的地方,遇到了一个陡坡,刚刚甩开的长鞭又猛地收回,小毛驴抖了一个机灵。他是最年轻的车手,配的当然是整个车队中最小的毛驴。

    隔壁的婶娘掀起鏊子扫完火堆揉过涩涩的熏的生疼的眼睛之后,才清晰地发现烙了一早上煎饼却连个渣都没剩下,五六个半大小子围着鏊子才吃了个半饱。就在舅舅兜里揣的姥姥给炒的豆子被分光的时候,车队里也只剩下姥爷的驴车没有爬上来了。

    一只蜻蜓被麻雀追逐,自墙头飞过来,停落在一根扫帚枝子上,那么笃定地舒展它的翅膀。大黑狗慢慢地凑了过去,刚要张嘴,就被姥姥撵了出去,驴驹子似的它灰溜溜地窝在墙外那棵大枣树下睡了,谁知道昨晚它又去哪野了,一撮本想来摘枣的小子们只能临时改了主意去东沟掏家雀窝了。后来听舅舅说那天他们居然破天荒地吃上了兔子。

    就在东沟的烂柴禾鲜树枝子烤出的香味顺着风跳过一个个不冒烟的烟囱飘散至大黑狗的梦里的时候,招来了看沿的大爷,扛着猎枪狠命地撵这群狼崽子,当老头发现他们居然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腿肉,就象征性的骂了句龟孙,收了枪,盘腿坐下,啃开了。

    就在这个当口,姥爷的车子已经爬上陡坡了,正在换下人家那头大个的,重新套上自己那头小的,开始乐颠颠地准备下坡了。如果当时他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会伤得很重,这种伤痛会一直跟着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复原,还会那么倔强吗?会的,也正是这种倔强支撑他走过了后来更为艰难的人生。

    大黑狗开始舔那块被剔得精光的骨头,舅舅被姥姥拧住耳朵,姥爷的脚就是在那个时候伤的。下坡难以控制,大脚趾吃力错位,向侧后方翘起差点爬上脚背,但是路上医生不好找,就这样捱到家,再治疗的时候已经无法复原。

    小毛驴被栓在大柿子树下,晒了整整一个月的太阳。然后姥爷终于套上肥大的鞋子又出门了,日子很快就将这只小的变成了一头老驴子。后来柿子树被砍掉了,再后来扩建,树桩也被挖空了。

    我没有见到这头被拴在太阳下的老驴子的背,我的印象里只有一双双高而肥大的鞋子,挂在姥爷的脚上。

    这一挂就大半个世纪。

    我难以想象,这双脚,半夜梦醒,在鬼子摸到村里点着了房子的时候,是怎样惊魂未定地逃到村东的芦苇荡的。发水的时候,是怎样馋老携幼连夜奔上高岗。我只知道,姥爷的前脚掌,变得越来越宽,冬天都穿不上鞋子,需要剪一个洞,再用双层布条缝合,里面续上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