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庄,闲云居

    陆澈端坐于室内的一张长木榻,安静地摆弄手边的茶具,优雅地斟着茶。四盏硕大的琉璃罩祥云纹挂灯各安一隅,柔光似水般流连那张俊逸的侧颜,素日清冷硬朗的轮廓此时融于这雅室照明,变得分外柔和。好一幅温润如玉翩翩公子晚间休憩图......季初敛神勾起嘴角,下一卷画册这么快就有了灵感。

    须臾,榻上的翩翩公子侧身看向她的方位,道:“你为何坐了那么远,这般如何方便闲聊?茶已沏好,快上榻与我共饮一杯。”

    季初也不扭捏,大步向前轻快地往榻席上一跃,不待坐正,挥手捞起陆澈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惬意地长吁一口气,舔了舔唇道:“这应是上好的碧螺春吧?可惜我本不是陆兄这般风雅之人,只会牛饮,品不来好茶也道不明茶艺深浅,邀我共饮,纯属虚耗光阴。我们还是直奔出题,谈谈接下去的合作事宜为上。”

    她敛起以往对待生人的那种礼貌而疏远、玩闹而试探的笑,睁着一双饱含诚恳关切之意的大眼紧盯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恰似一只对投喂者手中食物望眼欲穿的软萌猫仔,认真、执着。季初并非冒进冲动之人,较之原先在九重门一贯装聋作哑实则处处留心的做派、天天与沐春阁外一众魑魅魍魉同台竞飙的演技,在青云山庄一个多月的插科打诨、见缝插针、软硬兼施地打探情报,后者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只是入庄之后隐隐有种预感且近来越发强烈——对方掌控的底牌似乎远超预期,颇有要留她在山庄了却余生的架势,若再不突围,她恐自此深陷名曰“青云”的泥潭,无法自拔。

    陆澈就这么静静地回望着她。少顷,那对浸染着暖意的眸子越发透亮起来,好似泛起点点星光。突然,噗嗤一声,他绷不住轻笑起来。不是待客那套恭维而有礼的笑,却是同样真诚、甚至是面对至交亲朋那种放松而毫无保留的笑。

    季初有些怔住。

    素以冷峻寡淡著称的冷玉公子,中原武林三大门派之一的青云山庄现任庄主,在江湖上颇具手腕和威望的陆澈陆云歇,竟然在一个深居魔教“高位”的人面前丝毫不掩饰真实情绪,笑得如此畅快恣意......还......怪好看的,真不愧当世首屈一指、迷倒众生的人间妖孽!

    半晌,他抚着下颚忍俊不禁:“抱歉,子安的表情太有感染力,恕我刚刚失态了。”缓神之余,重新回望季初,温言道,“不知子安想与我谈什么合作?”

    季初放下空茶盏,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道:“凡是陆庄主想从我知道的事,我必如实告知,比如魔教内部重要人员信息、武力配置,比如我沐春阁众弟子来历、武功绝学......凡我所知,必知无不言。”话及此,她戛然而止,眼波微颤仿佛神思偏离了少许,转瞬凝神再度言语,道“经此中原一行,我方得知现今江湖上盛传一本绝世医书《万绘本草别录》。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还与魔教沐春阁有极深的渊源。若陆庄主也有探寻此书的念头,我愿竭尽全力查清此事。如果真有其书必将双手奉上以求君帮忙掩盖魔教右护法尚存于世的痕迹,放我等自由离去,此后我与沐春阁众人必会销声匿迹,不再过问江湖世事。”说罢,她挺身持双手于额前庄重一揖,低眉颔首,不再言语,一副客随主便、客尊主令的恭敬之态。

    沉默,长久的沉默。

    直到她拱手的姿势有些撑不住时,才默默抬眼瞅了对坐之人一眼。屋内照明如初,陆澈的脸上却似乎晦暗不明。片刻后,方才启唇道:“你还记得在天潼薛府的庭院里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见她闻言努力回忆最后面露尴尬地笑了笑,陆澈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将那日的话重新复述:“那梅公子你呢?想不想为自己在群狼环伺的中原武林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他停顿片刻后接着说,“我既已问出口,就代表青云山庄有意愿也有能力为你办到。此话搁置今日依然作数,无需你用额外的情报或劳力交换。”

    闻言,季初坐回原位,探究地端详着陆澈。后者只是坦然回望,眼中的诚恳如春风化雨般温润绵长。季初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但很快被理智压下。末了,她缓缓道:“陆庄主此言真诚,令我颇为感动和不安。历世十七载,去过许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如今我也能略知‘人情世故’这四字背后的几分真意。其一便是,凡事都有因果——人与人之间不存在毫无缘由的善意。敢问陆庄主为何愿意耗费心神、搭上青云山庄来帮我脱离魔教?今日不妨开门见山,以解你我初识以来长存于我内心的这个疑惑。”

    陆澈低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递到她面前。季初托双手接过,掌心处传来阵阵暖意,想来是对方贴身携带的重要物件。待她挪至面前,一枚碎玉映入眼帘——玉石边缘坑洼不齐,显然不是人为精心分割而是自然碎裂。上面依稀可见一个“青”字,但字的右下角缺了部分,按其形状推测,缺损部分应在分裂的另一块玉上。

    等等!这块碎玉似乎在哪儿见过......

    短短数秒,季初的心绪已百转千回。她直直望向对坐之人,静候下文。

    “十年前,我为救武林各大门派被魔教所虏人质,曾孤身犯险夜闯西凉镇外断指山。断指山上青雾缭绕内力大大受限,又撞上猛虎夜行觅食,情况危急。幸得一名魔教女童出手相助方能脱困。临走前曾赠与她象征我身份的青云玉牌,以期将来她行走江湖遇上难处时能凭此信物来寻我相助。可十年来,我陆续三次收到求助,每一次携玉牌求助者都不是她本人,每一次来人都只持有原先那枚玉牌的一小部分。陆某首次送出的完整信物竟以这种分崩形态逐一回收,我对当年那个小小的救命恩人既无奈又好奇,十年来念念不忘。为此我对江湖上出现的魔教女弟子格外留意。然后去年中元节——”

    陆澈低头啜了一口茶,抬眼瞧见对面之人正听得聚精会神。于是,他微微倾身向前,问道:“子安,你猜发生了什么?”

    季初心中对他这种故意卖关子的行为十分唾弃,可面上仍笑容可掬,轻轻摇头答:“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