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雄华心头感激的第二个人,是他们大学的班长。

    班长的名字好记,复姓皇甫,单名深。

    皇甫出身农家,但不是一般农家,父亲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作为最基层的一级干部,他父亲认定的道理是种田种不出啥名堂,读书倒是能混出名堂。所以皇甫深虽生在农家,从小学读到高中,并未干过多少农活,当然农家的艰辛是晓得的。他高中一毕业,十七岁入伍当兵,在部队上入党,又当了班长,但班长不算干部序列,三年后复员到县里一个农机修配厂当工人。因能干,又找了一点关系,一年后又以工代干的身分,到县水电局当了一个办事员。一年后,高考恢复,他进入大学。摆龙门阵时,曾自豪地宣称:老子工、农、兵都当过。有此根红苗正的经历,进入大学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为班长又兼支部书记。班上党员没几个,同学中,只有几个学生是党员,那是在上大学前就入了的。皇甫书记很想有所作为,要发展几个党员。皇甫班长经常找张三聊聊天,找李四摆摆龙门阵。没料到同学些对此不热心,一晃三年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打申请。不是皇甫班长无能,皇甫班长被公认为个人能力突出,但遇上一批同样突出的同学。他的同学中老三届占了半数以上,还有一部分人虽然不是老三届的,稍后一点,也是当知青或工作后再上大学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反而成了少数。这些岁数偏大的学生,差不多都有当知青或其他工作的经历,他们都有一定的生活积累,对社会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不再轻易受人“鼓动”。

    皇甫深让众同学印象深的是他的“台子论”,这是他的精典语录,大家耳熟能详。皇甫深常说,本事再大,也不如台子大管用。你再有本事,没有台子,或是一个小台子,跟老子管屁用啊!台子小了,就只能表演地方小节目“莲花落”,台子大,才能唱大戏“群英会”。说到这里,他常以自己在机关当小办事员经历为例,一些老科员爬了一辈子还爬不到副科长位子上。皇甫深的“台子论”很精辟,但信众并不多,同学中老三届的居多,“官迷”却不多。

    大学到了第四年,需要学的已经不多,大家关注的都是毕业分配的去向问题。

    在这对每个人都要紧的时候,皇甫班长还是不忘鼓动大家向组织靠拢。皇甫班长水平远高于辅导员,辅导员讲话时,官话为主。话说回来,大家也理解,打“官腔”嘛,这是几十年来官方的语言习惯。辅导员既为校方指定,要不打官腔那才奇怪了。而大家认为皇甫班长水平高于辅导员的地方,正是因为他说话不打“官腔”,不搞官样文章那一套。

    皇甫深在动员或劝说同学入党时,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甚至连为人民服务,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这类“必修课”语言都不用。都是一些摆龙门阵的话。

    一次,皇甫深在跟姜雄华摆龙门阵时,他说,老姜,入党不是为别人入,是为自己入。像你们这些老三届,十年之后好不容易有了上大学的机会,哪个不想干点事,哪个不想为国家出点力。咋个才能干点事?你得有施展拳脚的台子吧,要是你工作的台子太小,连转身都打不过,跟老子你还能施展啥子拳脚嘛!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要想有一个大点的台子,要想有一个好点的台子,你就得入党。因为在一些重要部门挑选大学生时,就明文规定必须是党员。反过来说,老姜你要是党员,在分配选择时,不仅是可以分到一些大的“台子”去,还比别人多了一种选择机会。面对一个需要党员的单位,非党员想去的去不了,而是党员的就可以去。最后,皇甫深说:

    “老姜,你说,我这是不是实在话?”

    这些话,过去姜雄华听班长讲过,没往心里装。这次一听,突然间就听进去了,觉得班长说的是实在话。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三四岁的班长,居然能把这个社会的火候了然于胸,心头顿时生出佩服,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啊!而这点,正好撞上他“人这一辈子总得干点事”的理念。所以,当皇甫深问他是不是实在话时。他没有说是还是不是,只是很干脆地点了点脑壳。人生是需要舞台的,他想到了当年当学生领袖的事,第二天就把入党申请书交到皇甫深手上。

    皇甫深在上大学前是机关的一个小科员,用他自己的话说:跟老子苦巴巴地干了两年,才由以工代干正式转为干部身分。他对姜雄华说:老姜,你没有在机关呆过,不晓得那些名堂。在下头机关里的人,绝大多数人,从小科员干起、熬起,一层一层、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熬三四十年到退休,到头就是一个科长、充其量就是一个副处(县)长。而中央机关那些部门,一起步就是处长,你说这差别哪里跟哪里?两个同学,能力、水平差不多,分配到基层和上头,用不了十年,你就会发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止十万八千里了。姜雄华很诧异皇甫深对这些官场事了如指掌,他对此是一窍不通。

    很快,姜雄华在分配前夕就成了预备党员。他毕业分配前,遇见张济夫,摆起这事。张济夫像不认识他一样,大惑不解,长眉蹙起来,随即问,是真的?因为在张济夫看来,姜雄华肯定早不信那些崇高的“主义”,也不是那种企图“入党做官”的人。面对老朋友的疑惑,姜雄华没有解释,只是说,这就是现实,要想做点事,就得入这个门。有人入党是为了做官,我是为了做事。人这一辈子总得做点事。张济夫很不高兴地反问:“那要照你这样说,我就做不了事情?”

    “行了。老张,不争论这个。各做各的事吧。”

    话说到这个分上,张济夫只得再次蹙眉,闭嘴了。

    一晃四年过去,他们的大学生活结束。

    张济夫读研究生以后又留校任教,后来又读博士。考大学那年,一收到录取通知,就跟女朋友登记结婚。姜雄华还诧异:反正都晚了,你着急干啥子嘛。干脆等毕业后再结嘛。张济夫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丈母娘早就等不急了。再说,大学毕业我就得三十三四了,就算我等得起,女朋友等不起啊!趁着没进大学,把手续办了。真要进了学校,再要想扯证,恐怕就不容易了。姜雄华心头想,这老张考虑问题细。事实证明,张济夫有先见之明,他们进校后,校方真有规定,不准学生谈恋爱等等。

    姜雄华分配到水电部,曲英霞分配到司法部。因为岁数也是过三十的人了,姜雄华也很快就跟曲英霞结婚。

    姜雄华一分到水电部,就在计划司。司长梁仲夏很器重他,想培养他,因为他不是那种单纯从学校门到学校门的学生,而是有一定社会阅历和工作经验的人,执行能力很强。刚开始,他对在机关工作不适应,觉得处处受限,好多事都摸不到灶门,更不用说掌握火候了。一度提出希望调到基层去干工程。

    梁司长告诉他,你在机关历练,比在基层历练更好,因为你上学前是在基层工作,对基层不陌生。相反,你对机关这一套漠然无知。机关是高层,是信息的汇集地,在机关会让你视野开阔,培养你的全局观念。说到底,有全局观念的人,才能干大事。以后你要是到了下面,就会明白我说的这层道理。这时,他想起皇甫深说过,他在基层机关待过好些年,台子太小,难有作为。

    其实,梁司长是有心培养他,他自己尚蒙在鼓里,以为仅是梁司长对自己好罢。不过,他很快就明白梁仲夏说的道理,同时也明白了梁仲夏说的另一句话,下头的人上来不容易,上头的人下去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