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济夫打量姜雄华办公室的同时,想起了绿色之友协会租用的那个小房间,在心头对自己说,难怪坊间曾有传言,到了哪个城市,最好找的单位就是银行和电力局,最高的楼,不是银行的就是电力局的。话当然说得绝对,但也能看出几分实情。就此问题,他曾请教一个电力熟人,熟人说电力楼高,是因为要装调度用的微波塔。

    看着张济夫在观察办公室,像他考察原始森林那样。姜雄华猜到他在想啥,说这是前任留下的,我来就这样子。你也到过我在砻滩的办公室,那也是很寒酸的。

    张济夫收回目光,把思维回归到姜雄华刚才提到的:利弊取舍,哪头大?哪头小?你们就不考虑?局部全局,孰轻?孰重?你们就不掂量掂量?他想现在的领导,包括眼前这位老朋友,都喜欢把自己的一些工作跟群众利益打包发送。既然是跟老朋友摆龙门阵,既然话说到这里,也用不着藏着掖着,就说:

    上次在你们东厂里,那位主任提到你们的环保投资标准有多高多高。我不好意思当面驳他,情况未必像他说的那样。国外在对待气体排放时,主要是减排以二氧化碳为主的温室气体。我们主要是减排二氧化硫,特别是西南的煤含硫很高,酸雨问题突出。二氧化碳减排对我们难度更大,一个发展大国,总量一时半会减不下来,这是情理中的事。但就拿这减排二氧化硫来说,投资很大的脱硫装置,你们电厂建好了,并不正常使用。那能有啥效果呢?不就是哄国家、哄老百姓嘛!

    姜雄华在沙发上挺直了身体,把烟屁股按进烟灰缸,神色立刻严肃起来,说:“老张,你完全是打胡乱说!咋个可能嘛!”

    张济夫也正色回答道:“雄华,我是打胡乱说的人吗?”

    姜雄华脸色一缓:“那你是听说,还是亲见,有啥证据?”

    张济夫仍然正色回答:“我当然没有亲见,你们电厂也不是随便哪个,想去就可以进的。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你这不就是听风就是雨,以讹传讹的事嘛!朋友?是哪个?”

    “我也不怕告诉你,这是我在发改委的一位同学,像你一样也混成司局长了,不,口误,是熬成了。他曾当过电力处的处长,也是电改领导小组的成员,叫康诚。官场上的人,说不定你也认识。是他告诉我的,他要没有真凭实据,敢随便说吗?”

    姜雄华一听说“混成司局长了”,心头很不痛快,心头说那是干出来的!你混个试试?但终于忍住没开口反驳,他也晓得对方在自己面前常以兄长自居,说话随便惯了。不跟他一般见识罢了,就听张济夫往下说。

    原来,张济夫这位康姓同学,在一次同学会时,跟张济夫私下摆龙门阵,他晓得张济夫在搞民间环保的事,便聊起这方面的问题。

    康诚说,他在电力行业中“名声”不好。当时张济夫就想到姜雄华在电力行业工作,就问康同学咋个一回事。康诚说到一个电厂去检查工作,他们去时,电厂的脱硫设备正常开启,所有指标都达标。他们前脚一走,电厂后脚就关了设备。一杀回马枪就露馅了。张济夫问,为啥?康诚连连摇脑壳说,为啥!简单得很嘛,节约成本嘛。说到这里,康诚很气愤地说,国家投入大量资金,进口设备,引进技术。就落得这个结局,让国家利益受损,让人寒心。康诚说他几次以此为例批评电力企业,所以在电力行业中“名声”不好,电厂的人都不欢迎他去。

    张济夫说完这事,补充道,我相信康诚说的是真的,他处在那样的位置,能随便编故事吗?望着姜雄华办公桌上那面小国旗没再往下说,他想现在许多国企老总也像政府部门一样,流行摆上一面小国旗,却未必为国家利益着想。

    张济夫提到康诚,姜雄华自然晓得这位人物,虽然不熟悉,但也打过交道。姜雄华又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沉默了一阵才说,我不敢说这种情况没有,就算有,那也是个别或少数现象,你的同学也不能一篙杆打一船人嘛。你也晓得,现实就这样,哪个行业都免不了有一粒耗子屎嘛!

    张济夫看着老朋友,烟雾在姜雄华脸前迂回盘旋,有时把那张脸隐在后面,有时把那张脸显露出来。那张脸上满是大江大河风霜洗刷后的印记,似乎依稀可见当年寒冬时节,在金沙江荒滩边留下的痕迹,也隐约浮现出当年在大凉山林区刻下的生死情谊。近十多年来,老朋友职守在横断山脉的大江大河,经历了太多的江河风雨,那张脸如今已是波澜不惊了。还是说,当领导当久了,官场文化已经历练得纯熟,一脸的平静和淡定。

    张济夫想起那年考察砻江流域,从河口溯江而上,经过砻滩时,姜雄华邀请他们登上大坝参观。姜雄华对他们调查天然林、保护天然林的行动很支持,说保护天然林,恢复植被,对减少泥沙入库有很大作用。对水库对机组都是一件大好事。他还记得,那年在砻滩,姜雄华为了弃水的事愤愤不平,指责张济夫,好像他张济夫是渝州市长一样,说你们渝州宁肯用自己价高的煤电,也不用我们低价的水电。如今事情又倒过来了,你姜雄华屁股坐在渝州了,却力促上东厂项目,而不提用区外的水电了。不过,他明白这些事背后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不该他操心,他也不想去趟跟他无关的混水。像是对姜雄华说,也像是自言自语:渝州百姓需要电力,更需要绿色。

    从窗户望出去,是几株黄桷树,已经由旧叶换成了新绿,巨大的树冠,若无旁人地四下展开肢体。黄桷树是市树,城里随处可见,它质朴无华,在炎热的季节为人带来树荫,一年四季都用绿色装点城市。人们享受绿色,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殊不知,享受的同时,你得保护它,才能持续地享受。

    张济夫嘴里轻轻念着,绿色,绿色。绿色,是他们协会的名号和标志,也是他们要守护的一种价值观。过去人们认识不到,或说温饱未解决之前无暇顾及绿色。既可说是时代的无奈也可说是自身的短视,如今不应该蹈这种覆辙。当世的人应该为自己,为子孙多留点绿色。面前的姜雄华,是属于要政绩、要业绩那类人,自己说服不了他,还是各行其道吧。

    这时的姜雄华,也不完全是在想东厂的事情。东厂项目在他来之前已经立项,而等不到开工,他就得离开。面对张济夫他们挑起的这一波浪头,他只是希望它不要冲倒这个项目,至少是在他任期内。他晓得张济夫的能量,张济夫认识不少政协委员,有把舆情上达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