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连日梅雨,但和北方比起来,鄂西的春天不算寒冷。虽然契丹人不用亲自攻城,但在雨中驱赶签军,放箭射杀城头的宋人,耗去了他们不少精力。进入梅雨季节以来,辽兵在睡前必做事情是仔细烤干弓弦。如果弓弦受潮的话,弓箭便不能用了。完成了这件事,再细心把弓箭装入革囊,许多人便如释重负般蒙头呼呼大睡。枕畔放着随时可用的弓箭,马匹也和人栓在一个营帐里面。不少契丹人深信,只要身边有这两样东西,便没什么可担心了。

    帐内烤得暖暖的,粗大的木柴,若隐若现的红光,散发出透着一种温暖的,令人安心的味道。雨点打在帐篷外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如果没有该死的梅雨就更好了。”许多人带着这样的奢望酣然入睡了。确实是一个使人困倦的,安静的雨夜。

    辽军的营地略略高于洼地,距辽军营地不远,河水在迅速地上涨,河水中不同寻常地漂浮这断裂的树干,木桩以及动物的尸体,河堤下面,一股股水流不安地打着漩涡,仿佛有个河龙在水面下翻卷着身躯,不断碰撞着脆弱的河堤,将基础一点点掏空。大块土石混合树枝等滚落进了河水里,忽然,堤内渗出一股股的水流,这已经是快要垮坝的前兆了。若是往年,堤坝上必定是锣声四起,守在堤下睡觉的戍卒和壮丁要立刻翻身起来,肩扛手推,不惜一切也要守住这摇摇欲坠的河堤。可是现在,辽军连值守的斥候也缩在帐篷内,万籁俱寂,只闻哗哗流动的水声。

    战马在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不住地刨着地面。萧鲁烈警醒过来。他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周围的契丹兵都还在鼾声大作,萧鲁烈以为是坐骑有什么毛病,他是个爱马如命的人,尽管困倦无比,还是爬起身来,走到战马前面,喉中“哦——哦——”的哄着,手慢慢安抚着它,然而,这往日十分奏效的手段,今天竟然没有丝毫的效果,几匹战马都焦躁不安,旁边一匹还开始啃咬起缰绳来了。

    “鲁烈,你在搞什么鬼!”有个同帐人翻了个身,嘟囔着契丹话抱怨道。

    “我——”萧鲁烈无暇解释,他听到了异常的哗哗流水声,竖起了耳朵,“这是什么声音?”

    噼里啪啦的雨点中,流水的哗哗声似乎很大。萧鲁烈习惯了干燥的气候,正在犹豫要不要冒着雨探出头去看个究竟。正在这时,人喧马嘶之声几乎骤然而起,当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准备掀开帐篷出去一看究竟的时候。“哗”的一声,整间帐篷都塌了下来,把尚在酣睡的几个契丹人连战马一起都覆盖在了里面。

    “不好!”萧鲁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窜出了营帐,眼前的景象让他顿时呆住了。

    整个辽军营地已经变成一片泽国,突如其来的洪水淹过了自己的小腿,而在已经倒塌的营帐缠绕在一根粗大的树干上,在流水中打着旋子,帐篷中来不及逃出来的人在拼命地叫喊救命,战马悲鸣响彻了夜空。帐篷倒塌,营寨倒塌,各种嘈杂的声音,喊声和惊恐叫声,飘荡的哭声,混合着雨声形成一种极为惨烈氛围。

    不少契丹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洪水,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在突如其来,几乎摧毁一切的洪水面前,他们完全失去了判断和行动能力,只手足无措地寻找离自己最近的坐骑,翻身骑上去,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狱一般地方。然而,马匹也无法在洪水立足。奔涌不停地洪流,将辽军连人带马地冲走。反而是那些房州附近征集的签军,因为祖祖辈辈都和水患为伴,一见到河堤垮塌,有人高声喊着“出蛟龙了!”“发水了啊!”一群群签军就往附近的高地上奔去,辽军止也止不住,到了最后,索性跟着这些签军往高处逃命。

    河堤垮塌所导致的大水与寻常洪水有着极为不同的性格,无数股洪流如同挣脱了枷锁的蛟龙,此刻就要把人们往日给它的束缚加倍的报复回来,人为蓄积的能量在瞬间突然地释放,就产生了人力所无法抗御的巨大的毁灭力量。

    赵行德站在高处,洪水就在脚下肆虐,木棍撑起厚实的毡毯,把雨点挡在在外面。趁着夜色的掩护,保义军各部都运动到了既定的高地。借着千里镜和微弱的火光,赵行德将辽军营地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洪水从数个垮塌的决口奔泻而出,向着四面八方奔流,闯荡,又从四面八方合流,扩张,在如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面前,辽军的营寨如同纸糊的一样,在须臾之间化为乌有。被洪水高高托起来的树干撞毁了很多帐篷,不少辽军像盖被子一样被闷死在营帐中,还有无数人马在洪水中绝望地漂浮、挣扎、哭喊。辽军搭设帐篷的绳索,此时便成了杀人的凶器,不少人被水面和水下的绳索缠住,溺水而死。到处都是漩涡,一个个披头散发水鬼向那些挣扎的人扑过去,把他们扯下水面,没过多久便成了浊流中一具具浮尸。

    “要开炮了吗?”高肃问道。他的瞳孔反射着亮光。

    就在他们驻足的小山坡上,二十门三寸炮一字排开,来自关中的炮手手握火折子,紧张地看着远处。预先设定好的目标,是辽军营地附近仅有的几个可以躲避洪水的高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辽兵,水面仍在以肉眼可以辨识的速度一寸寸地上涨,滔滔洪水将越来越多的辽兵驱赶到高地上,人喧马嘶远远地传来。

    “再等等,”赵行德低声道,“敌人还不够密。”

    山路崎岖,无法通过炮车。火炮营的四寸炮只能放在船上,只带了能用驮马载运的三寸炮来到房州。三寸炮的威力有限,这有限的威力,唯有在敌军最密集的时候,才能发挥最大的震慑作用。今夜的战斗是一环扣一环的,火炮的轰击,是达成敌军士气崩溃的重要环节。

    这时,房州城头早响起了报警的锣声,一根根火把晃动不停。

    “涨水了!”“出蛟啦!”无数人在奔走呼告着世代相传的警号。

    “堤垮了!”知州高振在噩梦中醒过来,才发现浑身冷汗,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不好!——要死人了!”他顾不得披上外衣,条件反射般大吼了一声,“上河堤!”猛地弹起身来,三两步跑出门去。无数雨点临空而落,冰寒的雨水顿时让高振真正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知州衙门,而是在州城的城墙上,滚滚洪流正在城墙下面经过,洪水夹带着各种各样的杂物,还有或死或活的人畜随着波涛隐没起伏,雨水不停地浇在身上,大风吹得身后的城楼大门“咣当”作响。

    “高大人。”两个戍卒跌跌撞撞跑来,脸带迷惑而惊喜的神色,指着外面秉道,“夜里突然涨水了,外面,辽兵,辽兵......”他们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说不清楚,然而,城墙下一览无余的景象,早已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