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头卷发及肩,一对褐色眼珠闪闪有神,阔眉隆准,竟是一个外国人无疑。

    桓震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当与他抱拳打拱还是上前握手。却见那外国人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道:“则味就是换打人了?”桓震哭笑不得,只得问他姓名来历。

    原来这人名叫文森特#183;德#183;桑迪亚纳,原籍西班牙,祖上是当地赫赫有名的一个贵族家庭,父亲袭封伯爵。他是幺子,从小甚得父母宠爱,却也因此遭了两个兄长嫉恨。忽一日,父母先后暴病而亡,长兄袭了封爵食邑,次兄夺去了家中积蓄,却将文森特赶出门来,流落街头,连原先要好的女友也将他弃于不顾,改嫁了旁人。文森特又羞又恼,一怒之下投了父亲在世的一个好友至交。那至交是个跑船的船长,时常来往于西班牙与南洋之间,贸易取利。于是文森特便随着船队来到南洋。

    起初贸易却也十分顺利,文森特瞧着异国风情万种,几乎忘了自己的悲惨身世。可是便当他们卖光了随船货物,满载香料准备返航之际,却在洋面上遭遇海盗,船队尽数被劫,船长也给杀死了。

    文森特后来四处漂泊,偶然遇到李经纬。李经纬讶其容貌,便收他做自己的随从。不料这文森特出身世爵,从小喜欢钻研火器,颇有心得,借助李经纬的财力,竟然大有所成。

    桓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铜底子弹便是出于他手的了。既有子弹,必是为枪而造,他是李经纬的幕宾,那么毋庸置疑,眼下福王的家丁必都装备了火枪。这一来对福王的实力又得重新估价一番了。只是既然福王有此利器,为何不自行起事,却非来拉拢他桓震不可?

    这个疑团总在他心头盘绕,却又不敢轻易问出。李经纬似乎瞧出了他心思,压低声音道:“桓总兵人中翘楚,无须经纬多费口舌。眼下形势,福王是有力而无处可使,正如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桓震一笑,道:“然则我便是那发力的由头了?福王不会做那过河抽板之事罢。”李经纬笑道:“自然不会。我知大人从前心中尚有疑虑,见过这位文先生后,可释怀了么?”

    他以为桓震迟迟不肯表态,是担心福王不能成事,反连累了自己,因此还在首鼠两端;殊不知桓震心中已经打起了另外一个主意。桓震将错就错,笑道:“那个自然。只是铜底弹并不能在我部下火枪上使用,就算再有许多,也是白饶。”

    李经纬呵呵大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桓总兵想得好周到。”瞧了文森特一眼。文森特会意,回身入夹壁中去,片刻,转又出来,手中却托了一支火枪。

    桓震虽然早已料到,但乍接过来看时仍不免有些惊讶。这枪的制作工艺虽与自己火器局的完全不同,可是以他浸淫日久的眼光看来,水平却在自己的火枪之上。

    李经纬见他看得入神,在旁道:“这枪已经运来一批,总数约有五千条,眼下屯在马头店,有可靠之人看守,随时可以取用。后面还有五千,大约半个月之内便可以运达。”桓震明知新式火枪投入战斗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程,哪怕立刻给自己的部队装备上新枪,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只有经过训练的战士,才能真正发挥火枪的威力。早年明军虽有火枪而不能胜鞑子一仗者,便是由于不能将轮射之法真正运用。眼下福王的枪已经秘密运到北京,难道他手下的人也到了不成?

    好容易将李经纬敷衍过去,却问得了文森特现在南堂借住。桓震与耶稣会中国教区会长龙华民却是旧识,当年还曾与孙元化同去访他。此次孙元化留驻宁远,并未随军前来,自己正好代他去拜访一下。当下托文森特捎个口信,说稍后便去访他,这才告辞回家。

    一到家,便见颜佩柔正在堂上候他。进北京之后,颜佩柔便有事与他暂且分手,后来自己事忙,也就来不及管她去了哪里。此刻相见,却别有一番尴尬滋味。

    强笑道:“来了?可吃罢了饭不曾?我教吴妈给你下面去。”颜佩柔鼻中哼了一声,道:“你堂堂一个御史的官邸,怎么如此冷清,只有一个院公,一个厨娘,我还以为错进了哪家破落户家里呢。”桓震见她与自己说笑,当下也笑道:“你从前又不是没来过,早就是如此了。”

    颜佩柔冷笑一声,道:“将来入赘温家,可就有役使不尽的丫鬟仆人了。”桓震干笑两声,突觉不对,愕然道:“甚么温家,甚么入赘,你从哪里听了些闲言闲语来?”颜佩柔愠道:“好啊,还要装腔作势,扭扭捏捏,婚嫁有甚丢人之事?整个北京城都知道温尚书要招上门女婿,何苦单瞒住我一个?”

    桓震吃了一惊,不知该当如何解释,抓了半天头皮,这才道:“这其中缘故甚多,一时间我也没法说得清楚。只是我可不曾说过入赘的话,那全是别人瞎传。”

    颜佩柔更怒,哼了一声,起身便走。桓震急忙拉住,连道有话好说。颜佩柔幽然叹道:“而今你已与温家结亲,何必又来同我拉拉扯扯?”桓震一怔,手便僵在那里,任由她挣脱了手臂。颜佩柔伸出一只手道:“拿来。”桓震不明所以,问道:“甚么?”颜佩柔不答,却有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桓震慌了手脚,他生平最怕女孩子哭泣,一时不知怎么办好起来。颜佩柔静静哭了片刻,忽然把泪一抹,涩声道:“当初我送你的帕子,拿来。”桓震听了这句话,不自禁地伸手一摸,那块帕子好好系在腰间。摇头道:“我不还。已经送了别人的东西,怎么能要得回去?”

    颜佩柔冷笑道:“你就不怕过门之后,娇妻呷醋?”桓震摇头不语,自己承认这头亲事,虽说有一半是出于温体仁如今的地位考虑,可是却也有另外一半,是因为雪心机缘巧合,恰好成了温体仁的干女儿。他自觉不能违背当初对周老的承诺,要好好照料雪心,可是如今娶了雪心,岂不又十分对不住颜佩柔?一时凝立无语,不知该怎么解释。

    颜佩柔见他总不说话,叹了口气,轻轻将他推开一边,一步步地出门去了。桓震倚在门边,瞧着她愈走愈远,心中不断对自己说决不可追,终于再也看不见了。吴妈凑上前来,问道:“老爷,还要吃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