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时候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出乎桓震等人的意料,官军并没有来攻。只因那杜大威狼狈逃回之后,只求掩瞒己过,向顶头上司奏报称小五台贼势浩大,足有七八千人。上司一听,大吃一惊,不敢自专,只得写了折子向所属万全都司禀报,万全都司再报给朝廷。朝中又是魏阉当政,朝政废弛,待到真正派出大军征剿,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过天军(因为惠登相绰号过天星,于是军队的名号就叫做了过天军,也颇好听,是吧!)四出骚扰周围州县,桓震秉承麻雀战的方针,抢一把便跑,过天军被桓震的跑山训练操的体格强健,甚能跑路,而官军却行动迟缓,往往只能撵在他们屁股后面望洋兴叹。周围县城也有少量驻军试图前来攻打,都给桓震据险而守,打了回去。

    随着声势不断壮大,周围日子过不下去的穷人往往挈家来投,以及一些小股盗贼,甚至有少数逃跑的官军也来入伙,说是过天军的待遇比官军要好得多了。因为桓震重视后勤保障,平时伙食管饱,将士出征之前都发足了安家费,反正都是抢劫而来,花了出去也不心痛。比起官军中三餐不继,还要被克扣粮饷,确是天上地下。桓震来者不拒,统统收下,过天军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由打七月份起事到九月间,虽没实现杜大威当时的欺瞒之言,却也有了半数:总人数超过了五千人,直接的战斗力也有三千五百多。惠登相数番相让,桓震却始终不肯自任大将军,因此军中人人只以“军师”相称。

    军队规模扩大,刚起家时候的什伍两级显然早已经不能满足需要,桓震便套用戚家军的“营、官、哨、队”四级编制,去掉了“官”这一层。惠登相称大将军,为左、右、前、后、中五个营的最高统率,每营下辖甲乙丙丁四哨,每哨下辖也是左、右、前、后、中五队,每队大约有三十五人上下不等,非战斗力都不在编制之内。因为马匹供应困难,只编制了两个马军哨而且还是两人一匹马,余下全是步兵。五个营中,后营是辎重军需营,人数最少,只有五百人不到。营官称指挥,哨官称把总,队官称总旗,仍是层层推举,各有司命旗,便于战斗时表明身份。

    人口一多,单靠抢劫未免不能满足供应。桓震便在小五台山下开辟荒地耕种,言明谁家开荒便归谁家所有,士兵家属十分乐意,几百人一起上阵。虽然都是老人妇女,却也不可小看,士兵训练之余也都种地。

    训练方面,桓震自以为他那种跑山路加掌上压的体能训练还是很有成效的,因此也就继续推广,后来更在跑步时候加上了沙袋,能够负荷最重跑完全程的,由大将军当众给予银两嘉奖。银两倒是小事,能够由众人心中的偶像过天星亲自颁奖,才是真正有吸引力。因此人人争着增加沙袋重量,甚至于有不堪重负而休克的,还要桓震出来明令禁止那些不自量力的胡乱加码。

    刘黑虎本来就武艺出众,性子又跟惠登相甚是相投,不久便做了惠登相的亲卫总旗,带领一个队。类似的亲卫队,惠登相原本也要给桓震配备一个,但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群人,一点**空间都没有了,拒绝了多次之后惠登相也就不再提起。傅鼎臣死过了一回,似乎大彻大悟了一般,竟弃了原名,改叫傅山。惠道昌大约在狱中受了瘴疠之气,不久便生起病来,半月之后不治身故了。惠登相父子方才重逢,又要经历死别,大哭一场不提。

    闲暇之时,桓震要么与傅山(以后就叫傅山了)一起谈天,要么从惠登相和刘黑虎习武。说是习武,但以桓震的体质,也只不过是学几套强身健体的拳术罢了,谈到动人,却是半分用处也无。傅山却给了桓震不少惊喜,原来他虽然年纪尚轻,却甚好谈兵,对于用兵打仗的理论研究甚多,叫桓震想起明史中对袁崇焕的评价:“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遇老校退卒,辄与论塞上事,晓其厄塞情形,以边才自许。”傅山眼下尚还年青,自然不能与名垂千古的袁督师相提并论,然若有机会在战场磨练,未始便不能成为一代名将。想起明朝制度,以文官统兵,一道八股臭文,正不知埋没了多少将才的进身之路,不由得唏嘘慨叹。

    却说这天正是九月初八,明日便到重阳。小五台山上一片热闹,都在预备登高度节。好在出门即是山,要想寻个登高的去处却也十分容易。山上值守,原本应是一昼夜四班,这日惠登相却特意排了八班,好叫人人都有机会过节。桓震闲来无事,便去寻傅山一起出游。两人一面天南海北的胡扯,一面信步走去,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山口处。远远望见几名哨兵正在那里把守,桓震不愿前去搅扰,正要叫傅山原路退回,却听前面传来一阵吵嚷之声,竟是那哨兵跟两个不知何处来的人吵闹起来。

    桓震顾不得三七二十一,飞跑前去,喝止了双方,问那哨兵之中为首的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部分的?”那哨兵认得桓震,当即躬身道:“小将是左营甲哨中队的掌旗薛宾。”原来惠登相以军中皆是穷苦兄弟,是以明令禁止下级见上级时行跪礼,规定一律是下级行躬身抱拳礼,上级颔首还礼。桓震点了点头,问道:“何故吵嚷?”薛宾道:“禀军师,这两人鬼鬼祟祟,在我山门外偷看,小将上前盘问,却是外路口音。小将起了疑心,要带他二人回山去见大将军,彼反利刃相向,小将只得将其拿下,想来定是官军探子无疑。”桓震一惊,看那两人时,只见都是一副农民打扮,却瞧不出像是官军的探子。地下丢了两柄尖刀,想是那两人所用的了。

    一人叫道:“这位大王,小的弟兄二人只是迷路,错走在此,请大王明察啊!”傅山面色微变,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冲着那人说道:“你二人是从陕北而来罢?”说话口音竟然与那人十分相似。那人脸色刷白,连连否认。另一人冷笑一声,道:“兄弟,人家既已瞧破,便不必装了。”却也是陕北口音,对桓震道:“我等乃是白水人氏,俺叫王大柱,这是俺兄弟王大梁。俺们是奉了王二爷王头领之命,特来见你们首领过天星的。”桓震心中打了个突:这人口中的王二爷,想来便是明末农民战争的第一人,陕西白水县杀官造反的那个王二了。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王二造反应当迟至明年三月才是,怎么竟然提前了半年这么多?按说自己在山西占山,不过只有几千人的军马,影响该当不会如此之大才对啊,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那王大柱见桓震沉吟不语,以为他不将王二放在眼中,怒道:“你这人好不尴尬,难道没听说过王二爷的大名么?”薛宾叱道:“这是军师,尔敢如此无礼!”王大柱一愣,上下打量桓震一番,鼻孔朝天,轻蔑地笑道:“我道过天军的军师是何等人物,原来竟是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桓震不怒反笑,道:“那又如何?”对薛宾道:“好生带这两位去见大将军,说我随后便到。”薛宾答应一声,自怀中掏出两块黑布,也不管大柱大梁拼命挣扎,硬是蒙上了两人眼睛,推着向山中去了。

    桓震却不便走,又周围巡视了一番,确认再也没有旁人,这才嘱咐留守的哨兵好生警戒,自与傅山一同回转不提。

    到得寨中,便听说惠登相正请两名使者在五马堂用席,当下直接赶去。一进得门,便听吵闹声喧天,大柱大梁两兄弟划拳吃酒,不亦乐乎。桓震平时治军甚严,将士若非轮休,绝对不许饮酒,即便轮休日小酌,也绝对不准划拳。因此过天军中兵士,看着这两人划拳呼喝,都是大皱眉头。刘黑虎更是脸色发青,他生性好酒,自从担任了惠登相的亲卫队长以来,便给桓震禁了酒,肚内时时发痒,眼见旁人如此痛快豪饮,哪里能不窝火?

    惠登相见桓震进来,冲他抛了个眼色,便向王氏兄弟告罪离席。那两人正吃喝得痛快,哪里还管惠登相走是不走。桓震候他出门,低声问道:“怎么了?”惠登相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道:“大哥你瞧。”桓震接过打开,却是王二那里写来的,大意是与惠登相叙说乡里之情,跟着便说自己现下杀了县官,拉杆起事,要惠登相率部前去投奔。桓震看罢,冷笑道:“好轻巧话儿!那王二怎地如此不晓事,我小五台距离白水何止千里迢迢,如何投奔?再者说,过天军能有如今三千五百人,也是咱们自己弟兄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焉可一旦与人!”其实桓震不愿投奔王二,心中是另有一番打算。他知道以后的历史发展,农民军纵然一时得势,终究坐不稳天下,占山为王虽然一时痛快,但却并不是长远之计。惠登相犹豫道:“话虽如此,但天下穷人总是一家……”桓震嗤道:“你瞧里面那两个人,可足以成大事么?二弟,你若只想占山为王,喝酒吃肉,那便去投王二可也,这等些许小事,不须做哥哥的给你帮忙。”

    惠登相一怔,没明白桓震话中之意,反问道:“大哥,你说什么?”桓震平了平气,又道:“二弟,你说咱们在此自立一方,究竟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快活么?”惠登相昂首道:“那自然不是!”桓震笑道:“那么你说,是为什么?”惠登相张大了口,答不上来。

    桓震叹道:“你不知道,是么?其实我也不知道。”瞧着远方,道:“只是我却知道,这天下的每一个人,都应当好好活着,这天下的每一场仗,都是不应当打的。”惠登相奇道:“那怎么能?我不去杀贪官,贪官便要来杀我;我不去打人,人便要来打我了。”桓震长叹一声,并不回答。良久,方道:“也罢,便由得兄弟罢。”他所以答应,一则是不忍伤了弟兄情谊,二则也是自己心中实在迷茫,不知是非对错,何去何从。惠登相挠挠后脑,又说了几句闲话,当下寻傅山写回信去了(所以不要桓震写者,某些人的毛笔字实在见不得人也)。

    虽然原则上答允两军合并,但是小五台距离白水如此之远,要过天军搬迁是决不可能,王二也不会请他们来自己的地盘上与自己抢夺势力范围。因此两军虽然订立了名义上的联盟,过天星奉王二为主,但在过天军中,仍旧自成体系,原有编制一概不变,惠登相仍做他的大将军。桓震本没有军职,正好无升无降。

    在桓震本意之中,是以为这个所谓结盟不过只是纸上的功夫,并不可能真正实现的。岂知那王氏兄弟带了傅山代笔,惠登相按指印的盟书,以及许多过天军赠送的金银财帛返回白水之后,王二竟然很快又派了一起人来,这次却是派来“接收”过天军的。来的共有三个人,连上次的王大柱王大梁在内,另外还有一个叫做马上飞的,想是绰号,却没人知道他本名是甚么。这三人之中,却以马上飞为主,此人甚有心计,一来小五台便要惠登相带着他东看西看,直到第三日晚饭后,方才说出王二要他接收过天军的事来。桓震向来不喜应酬,加上对这个半秃子马上飞很是讨厌,因此只露了个面便逃席而去,傅山推说头痛,根本不曾来。与席的全是各营的指挥,以及少数几个把总。当下众指挥、把总一听这话,登时便炸开了锅,险些连酒桌都掀翻了。惠登相见状不妙,连忙宣布散席,安顿好了马上飞三人,立时来寻桓震,将事情大略说了。

    桓震一听之下,便觉这王二实在太过异想天开,难道派这三个人赤手空拳,单凭三张嘴,便能这般轻巧地接收了五千大军(这段时日内过天军已经发展到五千了)么?下意识地只觉根本不须理睬。不料惠登相却一力主张忍耐退让,道是同反官府,何必自己人先起干戈?两人来回言语驳诘,几乎便要撕破脸皮,吵了起来。桓震努力压制怒气,道:“然则二弟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五千将士拱手相送了?”惠登相道:“怎能谈的上拱手相送?想那王二爷在白水杀官造反,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就算归了他部下,也不是甚么辱没名头之事,何况早前定盟之时,不是早奉王二爷为主将了么?他既是主将,派遣一二人前来管辖部众,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啊。”桓震气极反笑,道:“好啊,好得很!”伸手一掌击在桌上,只打得茶杯跳了起来,冷然道:“咱们这支队伍,原本便是二弟你的,大将军是你,却不是我。现下你一力主张顺从王二,我本无缘置喙。只是我有个宿年毛病,生性见不得秃头,那马秃子若在过天军中掌权,我只好归隐山林,做我的逍遥翁去。”

    惠登相愕然,道:“哥哥此言何意?兄弟能有今日规模,大半是仰仗哥哥策划,岂能一旦弃兄弟而去?”桓震摇头道:“你也知过天军有今日规模,是多得我策划之力。然而你想,那马秃子一旦掌权,他是王二手下亲信之人,可与你我弟兄不可同日而语,二弟,你以为他还能容得哥哥我策划军中事务么?”惠登相茫然道:“那怎么会?就算小弟不是大将军了,哥哥仍旧还是军师啊。”桓震只觉他性子直得恼人,正要大发脾气,一转念间,却又忍住了,道:“我这一边暂且慢谈。我来问你,各营的指挥,各哨的把总,都知道这桩事情么?”惠登相想了想道:“今日席上,马上飞说明此事之时,各营指挥都在,把总也有四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