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爷千万别客气,其实在我们蓟镇那边,范大老爷才是真正的神仙,比我伯父的名气大多了。大家都说范老爷是文曲星降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连我们养的猪,都称为范猪……”

    戚金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脸色一变,连忙解释道:“不……不是这个意思……”

    范进一笑,“小将军太谦了。范某一介文弱书生,跟贵叔侄这样为国守边的名臣不能比。我在家乡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戚将军打倭寇的故事,心中一直仰慕老元戎威名,只可惜没有机会拜见,甚为遗憾。今日能见到小将军的金面,于我而言也是件大喜事。贵叔侄为国朝守卫门户防范虏骑功德无量,我一个书生上不得前线,胡乱出些主意,能为前线将士帮点忙,是我应尽之责。就怕才疏学浅越帮越忙,若是误了元戎的大事,我自己的心里先就过意不去,就算老元戎不问罪,我自己也过不了自己一关。”

    “能以我的姓氏来命名猪,足见这猪养得不寻常,很和儿郎们的心思,证明我献的方子没错。这是大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发恼。跟小将军面前我不必说假话,养猪和豆田的事虽然是我出的主意,但是于北地效果如何我可说不好。今日还得劳小将军的驾,给我好好说一说。”

    要知大明朝眼下武多文少,由于洪武年间的制度规定,三品以下武官都属于世袭,三品以上武官由三品以下武官中选拔,造成武职都是内部产生。每一次大战,又会诞生不少功臣,随后也参与到世袭体制之中,繁衍到嘉靖年间就已经是一个武职几个世袭子弟争抢的局面。

    李成梁在四十岁的时候还在等着袭职,就因为铁岭卫指挥使的位置有人坐。戚继光按照制度荫袭其父留下的指挥佥事官职时,发现有资格承袭这一官职的人居然多出来四个,还得通过考试的方式才能真正得到任命。在这种大背景下,一个文臣朋友对于武人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戚继光在张居正面前向来伏低做小,与游七结拜金兰手足,都视为无上荣耀,范进这相府门婿拿出这么平易近人的态度与戚金结交,对他来说自然有些受宠若惊。他的年纪又轻,没有戚继光那种经验及圆滑,被范进几句好话一说,就有些手足无措,咧嘴憨笑道:

    “范大老爷看得起标下,标下也不敢跟大老爷面前说假话。其实标下跟伯父说过,范大老爷这么个肯养猪的读书人,肯定跟一般的书生不同。但是伯父说,不管什么样的读书人,只要是读书人就不是我们丘八能比的。对读书人必须礼貌恭敬,不能失了礼数。人与人之间相处,远则慢近则不逊,比起来宁可慢也不能不逊,所以要标下在大老爷面前必须时刻记得礼数是怎么回事,否则定要用军法来办。如今看来,还是伯父看错了,大老爷虽然是文人,却是武人性子,不会因为些许小事就发脾气,朝廷派大老爷来巡按宣大当真是慧眼识人,您这种性子的文人来巡边,才是我们军伍的福分。”

    范进哈哈一笑,“少元戎不必只说好话,且说说看,那种豆子的方法可还行?”

    “大老爷这法子自然是行的,九边的军屯籽粒……这话让人怎么说,反正一句话,没人指望真能有收成。朝廷每年说开军田多少亩,籽粒多少万石,都是报功用的,我们反正是从没见着过。可自从按范老爷的锦囊计耕种以来,地里的庄稼多打了几成,粮食眼看着见多,这却是实打实的。最重要的是这猪养得又大又肥,每口猪足有百斤重,这可是活宝贝以前从未见过。大老爷若不信,可以问王大哥。”

    戚金生怕自己多说多错,点手把王邦屏叫了过来。范进此时才知,王邦屏别看是世袭指挥,标准的坐地虎,与戚金这个南方来的军官居然一起打过仗,还换过贴,是个忘年之交,两下交情极好。这次戚金从兵部领了命令一路追赶,就先到南山兵营里找他,再一起过来拜见,就连给自己送的见面礼五十两白银,也是从王邦屏手里挪借而来。

    听到戚金询问养猪的事,王邦屏没口夸奖道:

    “那猪是真好。咱们这些当兵的,也就是求口好吃好喝。边塞比不得腹里,当丘八的粗人吃不来细粮,所谓好吃也就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自打蓟镇养猪有了成果,这两年采办毛猪,大家都争着买蓟镇的范猪。这猪只有蓟镇才有,所以都要看戚帅的脸色,如果戚帅不高兴,就谁也没有肥猪可吃,只好去市面上买瘦猪。同样一口猪,市面上的比起蓟镇的来,起码差了一半分量,这可不是几十斤肉的事,关系着儿郎们碗里的荤腥,说重一些关系着士气,谁也不敢大意。蓟镇的猪眼下是九边一宝,人人都想着搞一两头来养,可是即便搞到猪种也不行,自己养怎么也是瘦,不似蓟镇的猪肥壮。人们都说戚元戎是有法术的,用起神通来,那猪就长得肥,我们不懂这个咒所以不成。”

    戚金摇头道:“王大哥又在乱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伯父从来不会神道,养猪的窍门就在饲料上。正好问问范老爷,让他教你这个法子,将来你的地里也能多收庄稼,猪也长得肥壮。”

    范进后世吃的大白猪当下还没引进,传统的土猪出肉率低,加上饲料问题,眼下的一口猪也就是几十斤,长到百斤的极少,搞不好还是老母猪不能吃。豆渣做饲料之后,就能让猪体内生成氨基酸,增加出肉率,只要饲料给的足,一头猪出肉量就可以达到百斤。对于军队来说,采办生猪都是按口不是按斤,同样一口猪,分量重一倍,当兵的碗里肉就能多二两,这是实打实的好处,也是个确实的利益所在。毕竟把猪养肥才可以多赚钱,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

    范猪这个叫法,范进并不忌讳,反倒觉得亲切。他并不是一个在乎虚名之人,自身也不是孙、吴、诸葛之类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既然在大明这口锅里吃饭,就希望这口锅存在的时间越长越好,不希望它过早破掉大家饿肚子。既然不能靠个人的能力把这口锅补牢,就得通过其他手段,尽量让它坚固。

    临阵指挥层面,范进能出的力量不多,真把他丢到战场上拒敌,一准越帮越忙。但是后勤补给方面,还是可以做点贡献,尽自己所能做点事。像是之前献的伤口护理知识虽然是以陈璘名义上报,但是确实惠及到了普通士兵。随后在张居正的推动下,已经在九边广泛宣传。受制于客观环境已经将领对于士兵的重视程度,大部分士兵未必能从里面获益,但能多救一些人总是好事。养猪、肥田的方法同理。

    杯水车薪也好过连杯水都懒得用,能够做一点事的就好过什么事都不做。范进无法保证这条名为大明的船永远不沉,也没有别开天地另造新船的打算,所谓裱糊匠,自然就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把发现的破损补完,就算是功德圆满,至于深层次的问题,他自问是无力解决。

    就以技术为例,后人看记载时经常会惊讶原来古代就已经有了这个,然后再鄙夷一番倒退说。事实上古代的技术传播和保护都很差劲,像戚继光在剿倭作战时研发的湿法火药,到了明末就被再次“发明”出来,随后到了清朝,分别在清中期、中后期、末期反复被“发明”。关键原因就是,有了这种技术跟这种技术能否传播继续没有任何关系,很多时候就是人死技术消失,更多时候人没死技术也消失了。

    范进的种豆计划靠着张居正的虎皮,以行政手段强行推广,才能在蓟镇推行开,又因为肥猪对于所有人都有好处,才能获取进一步的传播。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如果没有后续的计划跟进,等到张居正一死,新人上台。为了表示跟张居正全面划清界限,这范猪连同豆苗也得从边关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