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的寝舱与汤显祖紧邻,他一回来,汤显祖就敲了门,等他进来之后,问了张家兄弟所在,这才压低声音道:“范兄,你这两天都在和张氏昆仲跑来跑去?大家只是初见,倒是厮混的这么熟惯?”

    “还不是书局里那事?既然一脚踩进去,就拔不出腿来,只好跟着跑跑了。好在是个热闹,不是什么坏事。汤兄莫非有指教之处?”

    汤显祖点点头,又问范进道:“范兄本来乘坐的是魏国公徐家的船吧?与船东交情如何?若是送几个人,有没有问题?”

    “送几个举人他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只能到江宁。”

    “那便也足够了。范兄,依我之见明天一早你我就告辞,到你那船上,取路先奔江宁,再进京师。”

    听他说话的意思,居然是要向张嗣修辞行,这个时候辞行,其实跟翻脸也就一线之差。范进有些迷惘,不知张嗣修怎么得罪了汤显祖。连忙道:“汤兄,其实不招呼你们几位,实在是事情有些特殊,知道的人越好越是安全,没有厚此薄彼之意……”

    “不是这个。我也知道崇仁书局的事透着蹊跷,我们几个书生,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想告辞也不是为了今天,而是很早以前就这么想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范兄知不知道,张嗣修这科要下春闱!”

    范进点点头,“这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他父在朝为首辅,儿子下场考试,这科春闱,还有公平二字可言么?”

    “场中不论文,再说又是弥封,又是誊抄,也未必就知道谁是谁的卷子。”

    汤显祖苦笑道:“范兄你这话自己可信?世庙时,翟为首辅,子弟中进士,最后闹起轩然大波,翟致仕。张江陵不避物议非要儿子下场,我看比起来,更为跋扈一些。为了张嗣修下场,江陵甚至让自己异母兄弟张居谦不得下场,于洛阳散居,据说气的张二老爷一病不起。他付出那么大代价,哪个考官敢不录他儿子?若是只中个进士,那也没什么话可说,国朝纲纪废弛,原本也不差这一宗。可是他的目标不光是进士,而是在鼎甲。邀请我辈同行,其用意在于为张嗣修造势,让天下人知道他确有才名。已经有人代写文章,以张嗣修的名义传扬出去,让人知道他的才气。范兄是广东才子,他早晚要找到你头上,到时候你如何推托?”

    范进不解道:“为什么要推托?最多就是我写篇文章算成他的,这没什么啊。”

    “没什么?范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可以没有钱,但不可以没有气节,咱们再穷,也有这一身才学是自己的谁也夺不去,若是连文章都可以卖,那我们读书人还能剩下什么?他现在是不但要舞弊,还要按着天下人的头,承认他确实有资格中仕,这实在太霸道了!”

    “汤兄所言,确有道理,不过他是首辅么,霸道些也是没法子的事。这种事呢,第一次总是不习惯的,等你习惯以后就好了……”

    “汤某不敢效烈女失真!这种事我做不来!原本以为他是真心想交朋友,误上了贼船,早在几天前就想着要走了,却遇不到合适的船。这回遇到范兄是个机会,我不想再和他家虚与委蛇下去。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张家兄弟品行如何,大家眼中自见。范兄,我劝你一句,我辈书生应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为权势而妨害自己的本心,更不能为女色所迷,而为人所摆布。红颜祸水……何况即便你心中所想,也未必能如愿,何必为了虚无缥缈之事自误前程。他日你与张家的事一旦发作,天下士林皆会鄙薄范兄所作所为,这又何苦来哉?”

    他正苦口婆心的劝解着,舱门再次被敲响,一个怯怯的女子声音在外响起,“范公子……范公子睡下了没有?”

    范进将舱门推开一条线,见是那个小丫鬟站在门外,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姐请范公子到主舱一趟,说是有要紧的客人来了,范公子也该去看看。”

    关上门,范进一边整顿衣冠一边对汤显祖道:“汤兄,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若是想上那条船,我给你写书信。不过我肯定是不会走的,至于说代写文章一事,张家家学渊源,未必就要我这个广东亚魁代写什么,如果真能找到我头上,我倒是求之不得。”

    因为有客人,范进顾不上与汤显祖分说,推开舱门就走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汤显祖摇头道:“本以为是个高人雅士,不想……终究不是同路之人。年少为美人所迷,他日必为情所伤。那张小姐再是国色天香又有何用,你哪里争的过刘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