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活下来了,就要为活下来的人考虑!”灰眼睛的声音变得越发坚定起来。窝棚里的人们变得沉默起来,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的碰撞让他们变得有些无所适从。这时,窝棚外面传来看守的骂声:“狗杂种们,还不睡觉,是嫌今天的活太轻了还是皮痒了?”

    窝棚里立刻静了下来,无论是灰眼睛还是肯纳都不希望吃皮鞭。当然在夜里看守是不会冒险来窝棚里的,因为这很有可能遭到矿工们的突袭,在以前就有绝望的矿工们假装争吵吸引看守进窝棚,然后杀死看守夺取枪支想要逃走的例子。但是到了明天天明的时候,整个窝棚的人都会遭到残酷的报复,比如鞭打或者重枷劳务,甚至绞死,无论是哪一种对于矿工们来说都是非常痛苦的。

    夜里,窝棚里再也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都睡得很晚很晚。

    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重新来到矿山的吉建章看到灰眼睛所带领的那十一个矿工挖出了相较于过去产量三倍以上的铁矿石,这个结果让吉建章十分高兴,他立即下令将那个叫做灰眼睛的矿工招了过来,他要亲自见他一面。

    “你做得很好,灰眼睛!”吉建章看着眼前这个矿工,这次他已经被清洗干净了,身上还多了一件粗布袍子,身上的镣铐也被解掉了,光秃秃的头上残存的几缕头发被用一根细绳扎了起来,露出了布满皱纹的面容,不过从他凹陷的眼窝里那双锐利的灰色眸子来看,几天前对于他出身的描述应该属实——他的父母至少有一方并非缅甸当地的南岛人种。吉建章很愉快的确定了这点,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是正在和一个缅甸人——他所鄙视的野蛮人说话,而是一个更加先进,也更加开化的民族的一份子说话。

    “你这个小组的产量比你预测的还要多的多。好吧,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想要什么奖励了,新的衣服?好的食物?钱?还是一个更好点的住所?”

    “不,我想我已经得到奖励了!”灰眼睛微微抬了抬自己自己的双手,他的手腕上本来已经有些溃烂的伤口由于得到了良好的治疗已经好多了,已经只有一些红肿了:“对于我个人,我并没有什么要求了。”

    吉建章听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他微微一笑:“那么看来你接下来的要求并不是为了你自己了?是为你的同伴?”

    “是的,总经理阁下!”灰眼睛低声答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是怎么也没办法开采出这么多矿石的,我的同伴们也付出了同样的努力。可是他们除了工作的时间以外,身上还是戴着镣铐,很多人的手脚都溃烂了,而且他们连一件最破烂的衣服都没有,就在太阳的暴晒下干活,几乎每个人的背上都被晒破皮了。阁下,健康的工人是您的财富,让我们过得更舒服点对您是有利的。”

    “那你的意思是让他们也能享受和你一样的待遇?”吉建章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

    “是的,而且不止是那十一个人,还有其他的所有矿工,我觉得都应该受到更好的待遇,这样您的矿山就可以产出——”

    “灰眼睛!”吉建章的声音打断了对方的话语,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一个罪人,一个矿山里的苦役。你只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但没有资格提出任何条件,明白了吗?”

    “是,阁下!”灰眼睛的头垂下来了。

    “很好,你现在可以下去了!”吉建章做了个手势,灰眼睛向他鞠了一躬,才转身出去了。吉建章思忖了一会,对一旁的监工头目问道:“你觉得这个苦役刚才说的话有道理吗?”

    “不!”监工头目摇了摇头,低声答道:“我已经和这些苦役犯打了快三年交道了,这些家伙天生就是狡猾而又阴险的家伙,就和地里的杂草一样,不管你在他们身上花费多少力气,也无法从中得到收获。如果说他们表面上向你低下头,那不过是为了在你的小腿上狠狠的咬上一口。阁下,假如说在工作时为了提高产量可以暂时的解开他们身上的镣铐,但在工作完毕就应该重新给他们上上,这对于矿山的安全是非常有必要的!”

    “好了,我知道了!”吉建章点了点头,他稍微考虑了一会:“从明天开始,给灰眼睛他手下那十一个人解下镣铐,给他治疗伤势,还有衣服!”

    “阁下!”监工头目本能的提高了自己的嗓门:“我请求您再考虑一下,这很有可能是一个狡猾的陷阱——”

    “好了!”吉建章打断了监工头目的话语,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执行我的命令!”

    “是,总经理阁下!”监工头目立即冷静了下来,他驯服的低下了头,向外面退了出去。办公室里此时只剩下了吉建章一人,他用双手托着腮部,坐在桌前,开始无声的思忖起来。毫无疑问,监工头目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作为常年在矿山第一线工作的负责人,吉建章对于他的经验和忠诚都抱以毫无保留的信任。每个月都有送到他桌面上的关于矿工暴动和逃跑的报告证明了这一切,但会不会常年在矿山第一线的工作也同时束缚了他的眼光呢?让他自己的视野局限在对付面前的几千个苦役犯呢?对于监工头目来说,确保自己不被某个苦役犯割断自己的喉咙要比矿石产量翻一番要重要得多,毕竟他不是昆明钢铁厂的总经理,如果明天开始兴建的滇缅铁路缺少钢轨的时候,陈再兴只会用他特有的那种方式冷冷的看着他吉建章,而不是向他。

    想到这里,吉建章不禁打了个寒颤,毫无疑问,在这几年时间里,陈再兴变化很大。当然,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但是吉建章认为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只起了很少的一部分作用,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拥有的日益增长的权力和财富,如果说几年前陈再兴还是因为他是云贵节度使吴汉民的门生、大顺某一年的榜眼、曾经的崇文馆学士这些外在的身份而让人敬畏的话。那么现在的陈再兴则更多的是依靠本身的财富和力量了,的确他依旧是吴汉民的门生,但当云南每年四分之一的岁入是依靠顺华公司的进出口贸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钢铁都是依靠昆明钢铁厂提供、吴汉民本人还拥有该钢铁公司百分之五的干股的时候,还会有人仅仅认为他只是吴汉民的某个“门生”吗?已经开始有人在不那么公开的场合说出“吴老遇到了陈再兴这样的俊杰,当真是有福气呀!”这样的话来。想这样一个拥有巨大权力的人哪怕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你,什么也不做,你的背后也会满是冷汗的。更不要说在那个时候陈再兴的目光也不会那么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