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望去,正好一撇月影儿透过面前的牙道柳径而来,月光果然是分外的好。

    皇帝不再说话,只顾拥着她往前走,两人拐了一个弯儿,她觉得眼前一阔,原来已是到了清珠湖——月光之下,这茫茫的清珠湖之上天宇澄碧,气象清肃,岸边枝疏叶清,水面菰蒲连天,远处的宝榭层楼,重檐攒角都远远地退开了去,叫人仿佛置身的并不是大内宫墙,反倒是云雾缭绕的重山间一般。

    两人站定,各怀心事,只是默默不语,良久皇帝才又低声重复道:“朕很喜欢今晚这月色。”

    她亦低声道:“嫔妾也喜欢这月色。”

    皇帝将那珠络小灯笼搁在一旁,双手将她密密地搂入怀中:“今夜风凉,可还冷?”

    郑淣轻轻地摇了摇头,却又听得那皇帝道:“你瞧这月亮,跟那年一模一样,若是能回到那时候,朕必定……”他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只余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喟叹,霎时间飘散在这茫茫的菰蒲水色之间。

    那时候,他还在南朝做质子,日夜不能安寝,如履薄冰,四周耳目遍布,其中有自己父皇的,也有自己兄长的,更有南朝皇帝的,他既不敢闻鸡起舞,无端引了兄长的猜忌,更不敢锋芒毕露,只怕自己一时言行引人注目,叫南朝皇帝生出忌惮之情,动了杀心。

    自己那一位至亲至贵的父皇将他这一条命悬在了无数刀尖之上,数年不闻不问,任人欺辱,他初入南朝之时,不过是弱冠之龄,却不得一夜之间长大,不得不学着收敛性情,谋思自保,做出一副狂放不羁,放荡形骸的模样——唯有这样,才能叫这一干人等放下戒心。

    那些暗淡的苍白的叫人惶惶不安的日子里,她是他年少岁月里唯一明媚的光芒。

    他喜欢看她欢笑着纵马飞驰过宫门,白马红裙,马蹄哒哒地从他的心口上踏过去,那一袭光彩照人的海棠罗裙夜夜肆意在他的梦中盛放。

    他喜欢看围场上的她一身利落戎装,眯了眼睛执了雕金小弓朝着猎物射去,然后再利落的翻身下马,拎起猎物,远远地朝着随从的侍儿一扔,笑声清脆:“看,我又猎了一只野兔!”

    他喜欢看她在宫宴上弦歌鼓舞,色若春花,一曲罢了,满堂皆惊,多少世家子弟迷恋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施施然地走到南朝皇帝面前,小女儿做了盈盈笑语:“女儿恭祝父皇万寿。”

    她父皇万寿节的那一晚,南朝殿中觥筹交错,丝篁鼎沸,他偷空从大殿里出来透一口气,不知不觉走到了清水湖边,忽见她却是一个人,似是醉了酒,支了手卧在湖边,不管不顾那茜红牧丹绣金长衣撒在水边,如一片润湿的胭脂落在水里,竟染得那一池湖水都似有了秣丽的春意。

    他站了半晌,终于还是慢慢地走过去,待走到她的面前,再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接近她。

    他不过只是想离近一些,再近一些,看一看她的睡颜,看一看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睫毛和那微微上翘的嘴角。

    她似乎睡得很熟,他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想撩开她额头的碎发,没料到她竟然突然睁开秋水一般的眸子,微怔地瞧着他,仿佛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一时发窘,不知如何言语,她却先开了口:“你是月中的仙人么?”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公主殿下,你醉了。”

    她竟然牵了他的衣袖,喃喃耳语:“我可曾见过你?”又忽地一笑,笑得狡黠如小小的狐狸一般凑近了些:“这位眉目清俊的公子,你是从哪里来?”

    她的气息扑在他的脸颊旁,她的手指那一瞬间柔软的触碰,叫他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寂静的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