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仙芝默然以对,跟着秋原走了一段路,这才在公主府的一个小花园里见到了那依旧一身素衣的少女。她似乎也有些焦虑,一看见自己就猛地站起了身,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中满是担忧。可碍于公主府的人还都在场,她到底是克制着没有走近,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嘴角微勾,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殿下那边离不了人,奴婢就先告退了,高将军请自便。”像是对桃夭的存在视若无睹一般,秋原径直冲着高仙芝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一时之间,这一方种满了桃树的小天地就只余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寂然而立,凝神以对,谁都想把另一个人的样子刻入心底,可偏偏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春日的风已带了十足的暖意,趁着晴好的天气款款而来,不经意间就吹起了一树的桃花瓣。落人发,沾人衣,那迷离美好如梦境一样的淡粉色翩跹而舞,带着一种醉人的熏然,忽然间就将那眉目如画的一男一女给尽数包裹在了其中,仿佛是神都春景中最写意纯然的一笔,只是远远地看着,就足够叫人心神俱乱。

    一瓣乱花飘飞着落在了少女的长睫之上,宛若一只断了翅的粉蝶,欲坠不坠的,引得桃夭下意识地就探手接了一下。看着那落在白皙掌心的一点绯色,桃夭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柔软极了:“怀瑾哥哥,长安的桃花,也该有这个模样了吧?”

    陌上草熏,飞花漫卷,这个时节的长安,可不就是美得如诗如画么。

    少年仰头望着那一树树的云蒸霞蔚,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当年在桃树下朗声吟诵着《桃夭》的小女孩:“是啊,长安的春天最美了。”美得才初见第一面,那个小小的、甜甜的、古灵精怪的丫头就落在了他的心上,从此往后,一时一刻都再没有消失过。

    “我有点后悔,去年没有赴三哥的约。”桃夭任由掌中的花瓣被再度吹走,面上的神情却是追忆而向往的:“否则,我就可以和你一起踏青,那最美的桃源春景,也就不会错过了。”只是,那时的他们也都没有料到,那一年的春日之约竟会成了最后一次。如果重来一遍,她大概,是不会再去替林琅跳上那一支舞的。

    “可是,托你的福,我看见了毕生最美的一支舞,也听见了世间最好听的一首歌。”视线转回少女的面庞之上,高仙芝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是在被人凌迟,一刀一个伤口,一句一个血洞,都透着丝丝缕缕,拉扯不清的那种疼。疼到他想喊,疼到他想不顾一切拥她入怀,疼到他快要忘了自己是谁,却依然记得她是他的心上人。

    “高府的事,我听说了,我相信你们绝对没有做出那样的事,也绝对有能力解决目前的困境。”桃夭笑着对上他的眼,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的眸子现在也变得深不可测起来:“只要不再和我扯上关系,所有艰难险阻都会迎刃而解的,对么?”

    “夭儿……”高仙芝几乎是压迫着自己的咽喉才勉力吐出了这两个字。他很想告诉她不是的,他很想说他还是会按照计划,求娶于她,他甚至还想让她再多点儿耐心,再等他一会儿……可是,他真的还有说出这种话的资格么?

    想着父亲分外沧桑的那一张脸,想着他细细给自己分析的局势,那些美得不真实的承诺就重地好像是浸了水的棉花,都沉甸甸地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多余的字来。

    “我明白了。”看着他隐忍难言却又分明饱含痛苦绝望的神色,桃夭的眼神闪了一闪,随即却又似乎是燃起了一簇新的光,将她整个人都灼烧了起来,使得她在这一刻美得炫目而惊心动魄至极:“怀瑾哥哥,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能摆脱现在的僵局,你还愿意娶我么?”

    这是她喜欢的人,是她想要白头与共的人,所以,即使是对方萌生了退意,她也要孤注一掷地赌上一回。只要他肯接,那她哪怕是抛弃尊严、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可以主动地去追求和谋划,只要她在乎的人肯给予同样的回应,那她就有勇气一往无前。

    “办法……”高仙芝看着她眼中的光亮,亦像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微光,让他情不自禁地就想伸手去抓住、去握紧。

    可是,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武皇曾经给过我一道密诏,允我婚嫁自主之权,任何人都不能干涉。”桃夭定定地凝视着跟前的男子,语气坚决,毫不退缩:“哪怕是当今的陛下也绝不可以。”

    李显以仁孝治天下,他的贤名,容不得丝毫闪失。所以,就像武曌生前所说的那样,即便是她退位了、死了,这一道密诏的威力也定然一如既往。不因为它出自大周女王陛下之手,而只凭着它是李显生母的最后一道诏令。大唐的这位天子,不得不从。

    “武皇她……”根本就没想到武曌还暗中给桃夭留了这样的一招后手,高仙芝又惊又喜,正欲开口应下,却又随即想到了更多:“可是,如果你强行逼迫陛下改变和亲人选,那后果会如何,你知道么?”

    后果……她就是因为考虑了太多的后果,才迟迟没有拿出这一道圣旨,才让自己沦落到了今天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桃夭自嘲一笑,面色复杂地闭了闭眼:“我知道。”

    若是她当真这么做了,或许可以得到自由,留在神都或重回长安,也可以顺势嫁给高仙芝,从此再也不用分离。只是,这样一来,她就等于是不满李显的安排,以武曌之名强行反抗,将自己这一方彻底摆在了今上和韦氏母女的对立面。届时,积威深重的将军府应该不会有事,可雍王府、她的父母兄长,甚至包括她自己,可能都会一辈子生活在明枪暗箭之中,从此再无善了。